《河洛大儒》第十七章 洛阳浮沉 五月的一天下午,程颐正在洛阳家中与尹淳说话,门人引进来一个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的儒生。来人见了程颐深深一拜说:“学生姓罗,名从彦,从福建南剑来,先前曾拜师萧山杨时先生,受杨先生引领,特来拜先生为师。”说罢,便递上杨时的书信。程颐见是杨时介绍来的学生,便赶紧让座,一边看信,一边问杨时的近况。罗从彦说:“杨先生目前在浙江萧山任县令,可跟他学道的学生不下千人,在萧山很有声望,我也是经常带着干粮去向杨先生求道。有一次先生在讲周易时说,洛阳程先生说易最善,要我师从先生。我是卖了家里的田产作为盘缠,从南剑来到洛阳。”程颐听说杨时在萧山收徒一千余人,心想为兄在世时曾对杨时给予厚望,有一次杨时南归,他说过吾道南矣!看来杨时不孚所望,洛学已在南方传播开了。他对罗从彦卖了田产来学道十分感动,不禁心生怜爱,他见杨时在信中说他是众多弟子中‘可予言道者’,便认定他是可造就的人才。想到这里,他对罗从彦说:“你也是来得巧,我四月才从峡口《今宜昌》回到洛阳,你要是来早了,还见不到我。”罗从彦见先生神情矍铄,虽长途跋涉归来,却没有丝毫疲惫之态,他问先生高寿?在一边的尹淳边给他续茶边说:“先生已是六十八岁的老人,可从涪州回来,我却奇怪,先生倒是比在家时还要康健,你看先生满面红润,哪像快七十的老人?”他倒完了茶,对先生说,先生给俺说说你的养生之道。程颐微笑着说:“在道养尔!我在那里别无职事,一心只读周易,养的是天地之正气。”罗从彦懂得胸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他见先生说到周易,便想向先生求教,程颐说:“今日先让尹先生给你安排住下,歇息歇息,明天我再给你们讲吧!”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为书也,广大悉备,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务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至矣。去古虽远,遗经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传言,后学诵言而忘味。自秦而下,盖无传矣。予生千载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将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所以作也。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备于辞。推辞考卦,可以知变,象与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得于辞,不达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观会通以行其典礼,则辞无所不备。故善学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传者辞也,由辞以得其意,则在乎人焉。” 程颐念完之后,便将书稿摊在桌上说:“你们可将它抄下来。”说罢便走了出去。尹淳边抄写边对罗从彦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呀,先生刚回来时易传已成,可从不示人。他说趁精力尚可,还要作进一步修定。我们这些弟子们不向先生请求,先生是不会将易传拿出来的。今日先生见你从南方远来,主动给我们讲易传序,我是跟着你沾光了。”罗从彦笑了笑说:“尹君过讲了,我想我是沾了杨时先生的光,你看我说到杨先生时,程先生多么关切,其实先生主动讲易传,还是为了将他开创的洛学向南方传播呀!”尹淳想了想,表示赞同他的说法。 当程颐又一次走进来的时候,他二人已将易传序抄完,程颐让罗从彦先谈谈对这篇序的看法。罗从彦想了想说:“我看先生第一是写了作易传的缘由,是为了使后人沿流求源。因为易是大道之源。”程颐在讲堂上静静地听着,当听到易是大道之源时,不禁对这位从南方来的弟子感佩起来,他想,怪不得杨时说他可与言道,看来他就是悟性好,他以鼓励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罗从彦见先生似乎认可他的说法,便看了看易传序,继续说:“为何说易是大道之源?因为易里有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先生在这里提纲挈领说了四点,即;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对于这几句话,我尚不甚了了,望先生见教.说罢,便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可等了一会儿,见先生并不回答,他观尹淳,却是在凝神思索,便有些惶惑不安,心想,是不是自己那句话说错了。虽知这时程颐却说:“时候不早了,该吃晌午饭了,罗君提的问题,你们回去自己琢磨琢磨。”说后便离开了讲堂。 饭是在程颐的家中吃的,吃饭的时候罗从彦问尹淳先生为何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尹淳边吃饭边说:“你刚来,不知先生的讲学方法,他与别的先生不同,他一般不直接回答弟子们提出的问题,谁提问题先要自己思考,然后他再和弟子们一起讨论。”罗从彦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先生不回答,要他与尹淳琢磨。他问该如何理解易有圣人之道的四个方面?尹淳说:“我理解是,要成为雄辩家的,可研究易的辞藻;要成为政治家、军事家的,可研究易的穷通之道;要想发展生产、改进工具的,可研究易的卦象;要想成为预测家的,可研究易的占法。”罗从彦听了,心里豁然开朗,他说:“杨时先生讲周易时说伊川先生说的最善,我尚不理解,今日听了他的易传序,特别是听了尹君对易的理解,使我对易所包含的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有了深刻认识。易确是大道之源呀!”尹淳见他只顾说话,催他快吃饭,说:“吃过饭,咱再讨论。先生还写有易说-系辞,我让你看看。” 吃过饭后,罗从彦来到尹淳住的屋里,尹淳取出了程先生写的《易说》递与罗从彦说:“这是先生经说第一卷,虽说只有这薄薄的一册,可内涵深厚,非深思不得其义。”罗从彦接过书页说:“尹君读后必有心得,望不吝赐教!”尹淳让他坐下,倒了杯茶,缓缓地说:“先生在这篇《易说》里主要说了易之道,易之道就是天地之道,先生说圣人作易,以准天地之道。何为天地之道?一是刚柔相推而知变化之道;二是天下之理惟易简,人惟顺理以成功。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这后两句值得好好思之。”罗从彦听了,见里面有无为而治的意思。 吃过饭之后,他二人在院里散步,此时已是夏初时节,满院绿意葱茏。高的是桐树,遮天蔽日,先生窗前是一棵枣树,开着米黄色的小花,细细闻来还有一丝香气。罗从彦打量着满院绿意,琢磨着‘天地无心而成化’的话,对尹淳说:“冬去春来,大地不知不觉由萧条转为繁茂,这不是天地无心而成化吗?而圣人有心而无为,不也是说执政要顺其自然,顺天理而行事吗?”尹淳听了,点头称是,内心也佩服其他的悟性来。 几天后的一日下午,尹淳与罗从彦去拜见程颐,一进屋,程颐便问罗从彦所提问题解决了没有?罗从彦说我与尹君通过探讨已弄明白。程颐微笑着说:“思而睿,思而智,思而圣。”也不再让他解释,便问起尹淳对《易传序》的理解,尹淳说:“我这几日仰而思,俯而读,想到了一些问题,本想问先生,可又不敢问。”程颐和蔼地问:“何事?说来听听?”尹淳低声说:“我觉得先生说的‘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似太露天机了’。”说罢,他偷眼看了先生,生怕先生生气。谁知见程颐略一沉思,以称赞的口味说:“尹君见解深刻,近日学者何尝及之?我说的太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说的明白,怕一般学者不理解呀!”罗从彦接过话说:“先生说的极是,我就不太明白,何谓体用一源,显露无间?”程颐说:“体指本体、本原,用指显现、作用,隐微的理是体,与显露的象二者是统一的,没有间隙。无形之理,以物象来显示其意义与功能;而有形之物本于无形之理。比如说水之理是顺,顺势而下是顺理,若背水而上是逆,逆流而上是背理。”罗从彦陷入沉思之中:有形之物含无形之理,无形之理寄寓有形之物,这就是体用一源,显露无间。先生将万物之理揭示得何其透彻!他想:仅得此理,也就足矣! 十月二十日上午,暖暖的秋阳照在院中的盛开的几丛菊花上,程颐与尹淳在送别就要离开的罗从彦。罗从彦肩着简单的行李,向程颐行了礼,依依不舍地说:“我就要南归了,先生有何嘱咐的?”程颐望着眼前的罗从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杨时将要离开的情景,他以怜爱的目光看着罗从彦,说:“我年事已高,不便到南方去,理学南传的希望就靠杨时先生和你了,望与杨君共同将理学在南方传承开来。”罗从彦点点头,也向尹淳鞠了一躬,便举步走了。 这时一只喜鹊在门外的桐树上接连叫了几声,尹淳望着喜鹊说:“喜鹊叫,喜事到,先生今日可能有喜事临门。”程颐举首望着喜鹊,见喜鹊拍了拍翅膀,又叫了几声,飞走了,便说:“喜极而悲、喜悲相连,就如盛极而衰,否极泰来,泰极否来一样。”尹淳见先生说的深远,便不再说什么,跟着先生回到了家里。刚到家里坐下,忽见门人进来说河南府来人了!当程颐走到门口时,一府役进来说:“程先生,朝廷下了复官表,特来送呈。”程颐连忙将府役迎进屋内,接过复官表,只见上面写着:程颐复通直郎,权西京国子监。尹淳接过表看了,说:“先生这是官复原职,我记得三年前先生也是通直郎,权西京国子监,应该庆贺。”程颐没说什么,送走府役后,尹淳笑着说:“先生,今日这喜鹊可真是灵验,莫非它是望见了府役的马,知道是往咱家里来的?对这复通直郎,先生还要辞官吗?我可知道先生一向是不以作官为意的,先前朝庭任这通直郎,先生可是连上几道辞官表的。”程颐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我在先朝,哲宗对我很了解,那些执政大臣对我也相知,我是待罪之人,对朝廷所授之官是不能接受的,故几次辞官。今日皇上初即位,我首蒙大恩,自两千里地放回,无道理不受皇上恩命。再说今日朝中大臣对我已无所知,朝廷只是怜惜我家贫,不使我饥饿罢了。我想我应领他朝廷厚意,领一月料钱,官我是不做的。”尹淳听了先生的这番话,方理解了先生的用意,他对先生开始答应朝廷复官是不理解的,现在他算是理解了,新君即位,如再辞官,有负皇上圣恩。再说,先生家里没有俸禄,生计已成问题。近来先生发现腿有些麻木,本来是要到洛阳城里看郎中,可由于没钱,就耽误了下来。想到这里,他说:“先生的病还是早点去看看,不能再耽误了。”程颐拍了拍腿说:“腿只是有些麻木,不碍事,明天我就要上谢复官表,以谢皇上。看病随后再说吧!”说罢,便要尹淳拿出笔墨,口述起谢复官表来: “臣颐言:今月二十日,准河南府送到官诰一道。伏蒙圣恩,授臣通直郎,权判西京国子监者。始鼠遐荒,分甘终废,岂期洪造,复畀旧官?仰荷恩私,伏增愧惧。 窃念臣天资愚暗,自致投放,既仰荷于宽恩,如安居于乐土;忽遇非常之宥,继蒙牵复之恩,兹盖伏遇皇帝陛下道大兼容,明无不照;念先帝经筵之旧,推至任爱之心。臣敢不益善其身,励精所学,期有传于后世,以上报于深恩!”尹淳边抄写边想,先生是念念不忘励精所学,传与后世,以报皇上深恩啊。他把写好的上表呈于先生,程颐仔细看过,说:“我被编管涪州,原本就想老死遐荒,不意皇上新即位就念我是先帝经筵旧臣,降下洪恩,陛下真是道大兼容,有至仁爱物之心。你说,我在这时能不领恩,而拂皇上眷顾老臣之意吗?”尹淳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我明天就给先生把谢复官表送到河南府去。” 凛冽的秋风从洛河北岸刮来,横扫着初秋的田野。这一日下午程颐午睡后起来,见门外阴风怒啸,院中落满了被狂风吹下的树叶,心想,今年的气候冷的早,这不刚过了九月,秋风就狂刮起来了。程颐已显得老了,算来已七十岁了,身体大不如两年前刚从涪州回来时。这时一只乌鸦飞了过来,落在院门口的桐树上,一阵狂风刮过,乌鸦叫了两声飞走了。 这时门人引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进来,程颐一看,见是吕希哲之子吕舜从来了,忙让进屋内。吕舜从行了礼,神色有些紧张地说:“先生,我从京城来,见到了树在端礼门前的御碑,将元佑大臣尽入碑中。我特地查了查,有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等二十二人、待制以上官素食等三十五人、其余还有秦观等四十八人、内臣张士良等八人、武臣王献可等四人,共一百一十七人。”程颐是早就听说徽宗有御旨批付中书省,要对元佑时反对变法的大臣进行清算,入奸党碑,可想不到入了一百多名。他听说蜀党领袖苏轼也入了奸党碑,便知道自己肯定也在其中,只是吕舜从不便明说罢了。他自从去年五月被朝廷追夺所复之官之后,便感到朝廷要对元佑党人下手,可没想到的是会牵涉到这么的官员。他问吕舜从:“我可能和秦观排在一起吧?”吕舜从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在京城听说立奸党碑都是宰相蔡京的主意,是他奏请皇上御书刻石立于端礼门的。”程颐感叹地说:“这个蔡京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想当初司马光当政时要对王安石变法全推倒,我尚谏言不能,可他蔡京当时在他主政的开封府却率先实行,如今却又将司马光列入奸党!这种人就是我过去说的是才胜德,是小人。世间君子小人之气常停,不可能都生君子。”吕舜从一边听见先生的议论,一边担心起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程颐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望着院中狂风卷起的落叶,说:“你是今年五月以党人子弟补的外官,来河南府巩县任知县不过四个月时间,可朝廷形势就发生了巨变,徽宗由也开始打击党人了,对你这党人的后代是不会放过的。”吕舜从说:“我本不留恋这个知县,罢了知县,正可一门心思跟先生学道。”程颐摇了摇头,看着被风吹起的树叶说:“我怕在家里讲学的自由也没有了,说不定还要被编管、流放。”吕舜从说:“先生若被流放,我愿陪伴先生。”程颐感激地说:“我已整七十,想来朝廷不会再让我像上次那样远放了,若不让我在洛阳居住,我就到龙门山胜善方寺去,整理修订《易传》,你不要为我担心。” 春天的阳光透过后窗照在书桌上,程颐坐在书桌旁正在执笔写《春秋传序》,尹淳与张绎推门走了进来,他二人见先生正在作书,便不敢作声,立在一边。程颐写完了最后一行,放下了毛笔,长出了一口气,对他二人说:“总算作完了,也了结了我的心愿,我早就想作春秋传序,可就是静不下心,去冬以来,我沉下心,至今天算是作完了,今日是崇宁二年四月三十日,算来已用了大半年时间,我的精力不如以前了!”尹淳拿起书稿,对张绎说:“这是先生继易传之后又一篇著作,积几十年对春秋研究的心血。”张绎对程颐说:“先生可否给我们讲一讲序的要义?”程颐显然心情十分高兴,说:“要在过去我是不讲自己写的东西的,你们自己理会去。不过今天我却想讲一讲。”这时忽然起了风,既而传来隐隐的雷声。程颐似乎没听到似的,仍然对尹淳和张绎说:“今日先给你们讲一讲要义,我之所以要作春秋传,在于以春秋所记之事说理,以提供后世之借鉴,以一事一议而欲窥圣人之用心。”他将春秋传翻到中间一段,说:“夏,城中丘。该如何理解?城中为何要起土丘?不是违背农时,浪费民力吗?为民立君,所以养之也。养民之道,在爱其力。民力足则生养遂,生养遂则教化行而风俗美,故为政以民力为重也。后之人君知此义,则知慎重于用民力矣。城中丘,使民不以时,非人君之用心也。”张绎似有不解,他问道:“先生,夏,城中丘,何以说是‘使民不以时?’”程颐要尹淳回答。尹淳想了想说:“夏是指夏天,夏天正值三伏天,此时使民筑城中丘,不是不爱民力吗,所以说非人君之用心也。”张绎想了想,明白了,他是前年同孟厚一同来向向先生拜师的,来了之后,才懂得了先生学问之精深,往往能在微言之中生发出大义,今日先生从这四个字中生发出了养民之道与为政之道,可见先生见解之深。尹淳跟先生时间久了,自然知道先生释义古典的方法,《周易》就是这样释的,他已将先生的《伊川易传》读了一遍,深之知先生以易说理的用心是为治世提供借鉴。 张绎见今日先生心情不错,便想起了前几日到西京拜见刚从成都调任西京法曹的马伸要他代为引见想拜先生为师的事,便对先生说:“新任西京法曹马伸是山东东平县人,仰慕先生道学,特取字时中,想来拜先生为师,不知应允否?”程颐摇了摇头说:“我观如今朝廷又要推行新法,自是要禁锢元佑党人,我已入奸党碑,不敢再收徒了。你们也要作好被遣散的准备。”张绎想先生说得也是,便不再说什么。 第三天下午,程颐正在家中同尹淳谈论他写的《春秋传》,张绎引马伸走了进来。张绎显得有些紧张,对程颐说:“先生,这是马伸法曹,我昨日给你介绍过的,他刚从京城回来,带来了朝廷对先生不利的消息。”程颐示意马伸坐下,淡淡地说:“说吧,是何消息。”马伸说:“我前日到朝中公干,听说皇上在蔡京的谏言下要大力恢复熙宁新法,对元佑党人要大加迫害。昨日西京已接到皇上下诏,要追毁先生出身以来文字,除名,其入山所著书,令本路监司觉察。”我看到后,特前来报与先生,以使先生有所准备。他还看到诏书中有‘程颐学术颇僻,素行跪怪,劝讲经筵,有轻视人主之意,议法太学,则专以变乱成宪为事’的话,可这些话是不便当先生的面说出来的。他暗窥先生,见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张绎说:“我早就料到朝廷不会让我这个入了奸党碑的元佑党人再收徒讲学,这次看来是更厉害,连我写的一些东西也要追毁、除名,我早就想好了,过几天我把家搬到龙门南的鸣皋书院去,远离洛阳漩涡中心。”张绎问马伸说:“这次对先生的迫害,除了蔡京,还有谁在朝中谏言?”马伸说:“我听说是范致虚先向皇上进言,说先生以邪说皮行,惑乱众听,而尹淳、张绎为之羽翼,乞下河南尽逐学徒。”程颐淡淡地问:“这个范先生是何许人士,诬我如此之甚?”马伸说:“听说他是福建建阳人,前几年因事获罪被停官,是他的一个同乡道士受皇上宠幸,替他说情,皇上才把他提为谏官。又是他向皇上举荐了蔡京,说陛下欲恢复熙丰之政,非用蔡京为政不可。我想请问先生,何为熙丰之政?”程颐说:“你们年轻,不知这段历史,熙丰之政,就是王安石在熙丰年间推行的变法。司马光上台后尽行罢除,当时蔡京在开封府执行最力,可想不到如今他推行新法也最力,这种人就是善变。”马伸说:“如今朝中蔡京与范致虚是皇上推行新法的得力臂膀,一唱一和,默契的很。” 程颐起身去了屋里,马伸要张绎再向先生说说拜师的事,尹淳说今日不便再提了,改日再说吧。张绎也认为不是时候。这时天起风了,时候不大,阴云密布,下起雨来。程颐从屋里出来,见雨下得很大,便说:“天有不测风云,真应了这句话。你们都回去吧,过几天我就到龙门山南去,若再有学者要见我,你们就传达我的话:遵所闻,行所知,可矣,不必及吾门。”马伸见先生这样说,感到不便再提拜师的事,便告辞了。 程颐送走了马伸,便同尹淳与张绎来到讲馆之内,见有十几个弟子在一起讨论《春秋》,程颐本来想劝弟子们离开讲馆,可又不忍打搅,便坐了下来。弟子们见先生来了,自然停止了讨论,都想向先生请教些问题。程颐见这些弟子们都是他从涪州回来之后从四方来的学者,想到他们不久就要被迫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大门外有马蹄声,尹淳说:“是河南府来人了!”当程颐来到院子里时,几个府役跳下马来,其中一人说:“我们奉朝廷之命,来驱散学徒,查抄程颐所著之书!”程颐冷眼见几个府役进了上屋,便对围在身边的弟子们说:“你们都走吧,朝廷不允许我收徒讲学,若遇到再来寻我的人,就说尊所闻,行所知,可矣,不比及吾门。”他目送弟子们一个个离开,便问尹淳和张绎怎么不走?尹淳说;“我们不走,先生去龙门南,我们跟去服侍先生。”程颐说:“这怕要连累你们的!”张绎说:“我们儒生一个,有何可连累的!”这时他们见府役拿了几本古书出来,问程颐:“书都藏哪里了?”程颐说:“我一生以讲书为职事,尚未写书。你们可查到了?”府役见查不到书,便离开了。 这时雨已住了,已是黄昏时分。尹淳悄声问:“先生你把书都藏到哪里了?”程颐用神秘的口味说:“我写的书从来不示人,你们弟子中只有你看过《易传》,我藏的地方他们是找不到的。”尹淳见先生不愿说,就不再问。他想起先生说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事不密则事败’的话,感到先生行事还是谨慎的。晚上吃饭的时候,张绎问先生到龙门山住在何处?程颐说:“还是住到龙门胜上方寺院里,当年我就看中了那里,准备到哪里去讲学,给时任河南知府的文彦博写了信,他嫌那里地方狭小,将鸣皋他的一处庄园给了我,让我建书院。如今我不嫌小,到那里清静些,反正家里人也不去,你们两个执意要去也行,帮我把《易传》修定好。”尹淳见先生终于同意他和张绎随同到龙门山去,便放了心,他说:“先生年纪大了,无人在跟前不行,你的两个孩子又都有职事,家里孙儿又小,儿媳们又不便离开家,我们不随你服侍谁去?”程颐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忧虑着说:“大儿在鄢陵县任主薄,小儿在汝州任主簿,不知这次会不会受到牵连?但愿皇上不要搞株连。”这时大儿媳过来收拾碗筷,他说:“让孙儿们都过来,我要见一见,明天我就要离开家到龙门山去。” 雨在下着,龙门山罩在雨雾中。马伸骑着马上了位于东山的胜上方寺。当他远远望见藏在翠柏中的寺院的屋脊时,便赶紧下了马,徒步向山上走去。他这是第十次来向程颐拜师,前几次他提出要跟从先生就学时,先生总是说现在时论正嚣,我躲避尚且不及,何敢再收徒?再说你身为朝廷命官,岂不连累前途?这次他想好了,如若先生再不答应,他就辞官来拜师!当他推开寺院大门来到上房时,见程颐正在同尹淳、张绎讨论着什么,程颐见马伸冒雨前来,虽披着蓑衣,裤腿却淋湿了,心里一阵感动,便赶紧让他坐下,让张绎去做一碗姜汤来。马伸向程颐一拜说:“先生,我已十次来向你求学,这次若再不应允,我就把官辞了,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沐浴先生雨露滋润,弃官何憾!”程颐望了望张绎和尹淳,似被马伸的话所打动:“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也不至于死,我看官也不至于弃。先生何日有暇,可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马伸见先生答应了拜师的请求,便深深向先生鞠了一躬。张绎说:“这下你可放心了,我们同为先生的弟子了!”程颐也有些激动,他从马伸执意拜师的身上,看到自己创立的道学还是有生命力的,他望着门外雨雾中的龙门山,心想:“不管朝廷如何打压,看来道学就像这龙门山下的伊河水一样,是不可阻挡的。他问起了马伸的身世,马伸说他是山东东平县人,三年前中的进士,被朝廷派到成都俾县任县丞,一上任郡守就委托他代为收取成都的租税。他了解到过去收税都因为收税的人受贿而失败,他决心改变这种状况,杜绝收税的捞取好处。这样一来,百姓争相交税。当时朝廷派去巡视的官员叫孙俊的,有一天在成都出行,见到路上有不少交税的百姓和衣而睡等到天亮,他感到很新奇,百姓说,今年马县丞来了,那些收税的不敢再为难我们,我们自然积极交了。我所以能远调西京任职,是孙俊大人向朝廷举荐的。”程颐听了,感慨地说:“你为朝廷收税,孙俊为朝廷举荐贤才啊!”马伸连说不敢当贤人,我是凭良心办事的。希望先生引入大道之堂。程颐说:“那就学中庸之道吧!” 这时雨已住了,程颐同尹淳几个来到了寺门外,举目向北望去,见雨后的龙门石窟显得清新、宁静,山下的伊水似乎涨了许多,传来哗哗的水声。程颐知道马伸经常往来于洛阳和开封之间,对朝中的情形有所了解,他便问起了朝廷对党禁又有何动作。马伸说:“我听说皇上下诏,宗师不得与元佑奸党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内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程颐凝神良久,愤然说:“这不是祸及子孙吗?我看这种株连之策为有宋开国所没有!实为小人所为!”马伸想起来前几天在西京府听说有人向朝廷建言要朝廷将奸党碑立于各路州军,以示万姓,过几日奸党碑就要从京城运来了。他看了看日见憔悴的先生,实在不忍心将这个消息说出来,使老人再遭受精神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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