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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大儒》第十二章 洛、颖之间

时间:2011-01-07 14:53 来源:未知 作者:程功

第十二章 洛、颖之间

  四月的一天上午,寓居在颖昌的程颢陪父亲在颖昌府外的湖边散步。随着春天的来临,父亲的脸色也显得红润了。在这杨柳轻拂的湖边漫步,程颢见父亲气定神闲,步履沉稳,全然不象已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对父亲说:“春天来了,以后多到这湖边走走,散散心。”程珦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有鱼儿跳起,他对程颢说:“这里倒是一个饮酒赋诗的好地方。”他象突然想起什么,对程颢说:“你弟去秋去陕西讲学,也快回来了,他走时不知咱们搬来颖昌呀?”程颢明白是怕为弟回来时找不到颖昌,便笑着对父亲说,我早就给他捎去了信,他只要回来就会直接到这里来的。程珦这才放了心。他喃喃地说:“他要回来,这几天也就该到家了。”这时只见一乘小轿抬了过来,轿停稳当,颖昌知府韩维从轿里下来,他见程家父子都在,便先向程珦行了礼,然后望着春风轻拂的湖面,说:“多美的春光啊!”程珦连忙还了礼,然后接过韩维的话说:“这大好的春光,不能无诗呀!我听说当年你们弟兄三个与梅尧臣唱酬,先生诗才稍优,何时再来一次诗会?也为这西湖平添斯文之盛事。”韩维摆了摆手说:“我们弟兄哪能与梅尧臣相比,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向梅先生学习作词罢了。至于说诗会,我倒十分赞成,可就是缺了正叔,过几天范淳夫也要来此,到时候咱们就来一次西湖宴饮,岂不乐乎!”程颢说:“过几日为弟也该回来了,他对先生你可是敬仰有加呀!”韩维说:“我可是盼他早日出关,你们父子来后,洛学的中心便移到了颖昌,可学生们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个先生。他要回来,咱这里就成了理学中心了。”程颢见韩公如此评价,便有些不安,说:“我们到这里来多亏先生照顾。去年秋天我刚从扶沟回到洛阳,家里一大家人,没了俸禄,难以为继,是先生今春邀我们到这里来居住,父亲常常感到过意不去。”韩维说:“也算咱有缘分,今春我来颖昌任职,听说先生家贫,便把你们邀来居住,咱们也好就近讨论问题呀。再说,你们父子到来,也给颖昌平添了盛事,这一段时间,多少学者听说先生在颖昌,都远道而来。我这知府也感到脸上有光。过去说洛学中心在河洛,今春以来变成洛学中心在颖昌了。”程颢谦恭地说:“我们弟兄两个只有我在这里,为弟尚在关中。倒是你们弟兄三个都在颖昌,确为颖昌一大斯文盛事啊!谁不知你们三人是诗文俱佳!”韩维微微一笑,望着碧波荡漾的湖面说:“等正叔从关中返回,咱们选个良辰,在一起会会诗如何?”程颢说:“正好可以切磋切磋。”
  几天后的一日下午,程颢同弟程颐与从关中同来的吕与叔和先前来向程颢求学的几个学生来到西湖边,韩维与韩绛、韩镇早等在这里。韩维见程家兄弟来到,便从桌旁站起,说:“今日春和景明,我在这西湖略备薄酒,咱们一边饮酒,一边酬诗。来,来,各位快入坐。”他见程老先生没来,便问程颢:“老先生何以没来,这可是他提议的呀!”程颢说父亲年龄大了,不胜酒力,就不来了。韩维有些遗憾地说:“那咱们开始吧!”他先举起杯来,对程颐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兄长韩绛,这是为弟韩镇,这是景仁兄。来,咱们先为先生顺利从关中返回干杯!”众人把酒喝后,程颐对程颢说:“哥,我先来表示一下如何?”待程颢含笑点头后,程颐举杯说:“韩先生,我去年秋天到关中讲学不在家,家兄在信中说是你邀请家父来颖昌居住,真解决了我家的生计,这杯酒,代家父表示感谢了!”韩维拦住说:“正叔这样说就有些见外了,我能请到程老先生是一种荣幸,现在你也回来了,洛学的中心真的移到颖昌了,我高兴的很呀!”说罢,便一饮而尽。程颢见范景仁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显得十分硬朗,他正微笑着注目自己的弟弟,便端起杯来对韩维说:“我们的感激之情,为弟已表达,如今在这里能见到景仁兄,实为幸事,看来颖昌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当年我在监察御史任上,就景仰先生,一直无缘得见,今日得见,先敬先生一杯。”范景仁把酒喝后,说:“在朝中我也听说神宗很赏识你,说你是真御史。不过我可不会像先生那样中允平和,我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看到王安石变法的弊端,就在朝堂上予以驳斥。皇上不采纳我的谏言,我就走人。我向神宗上书说:‘臣言不行,无颜复立于朝,请致仕。当时我才六十三岁。我在上书中还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有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有残民之术。虽曰乞身而去,未敢忘忧国之心。”程颢默默地听着,他知道范景仁所说的‘拒谏、残民’是指王安石和他的变法,便对范景仁说:“熙宁、元丰年间,士大夫论天下贤者,必曰君实、景仁,二先生的道德风范,足以师表当世,其议论可否,足以荣辱天下。可就是这样的贤者,朝廷不能用,岂不悲乎!”程颐见哥哥动了感情,便接过话说:“今日咱们受韩公之邀,是来宴饮唱和的,朝政纷争,咱就不提了,来,我也敬范公一杯。”范景仁饮了,然后问程颐知不知道君实的近况?程颐说返回洛阳时还到君实的洛南住处看望了先生,他正在编写《资治通鉴》。闲暇时常同文彦博、吕公著等诸公一起聚聚,倒也十分快意。韩维插话说:“这样看来,我们这些反对变法的大臣都来到了一起,并形成了两个中心:一个是以君实、文彦博、吕公著诸公为主的洛阳中心:一个就是我们这几位的颖昌中心。”程颐笑着说:“我不算数的,我没在朝中任过职,不过一山野之人罢了!”韩维说:“你跑不掉的,谁人不知程太公的好多上书都是你的手笔!”程颐说:“诸位有何上书,如用得着我,还愿效命!”韩维边看着程颢边说:“看来你还是脱不了干系!来,我敬一杯。”

  这时一阵阴云飘过,忽然下起雨来。众人在水边的亭子内,看雨洒长天,心情十分畅快。一会儿,雨住了,雨后又出了彩虹,架在西湖的上空,显得十分壮观。韩维提议由程颢先出诗。程颢见推辞不过,便吟了一首《西湖》:

  澧水桥边鸭子陂,楼台只在郡东西。

  烟波乍见心先快,岛屿将寻路欲迷。

  尽日无风横蚱蜢,有时经雨饮虹霓。

  如何咫尺尘埃地,能使游人意不齐?

  韩维感叹程颢的诗才,示意程颐来一首,程颐摆手说不行,我来给诸位倒茶!韩维便说:“我来一首,权当抛砖引玉。”他见程颢和范镇坐在一起,在低头交谈什么,心想,他二人,一个是当代大儒,信奉一瓢饮,一箪食仍不改其乐。一个是当朝元老,却信奉佛教,念念不忘烧香拜佛。可有意思的是,程颢本不信佛,却能与范镇相安无事,看他们还谈得十分投机!他略一思索,便吟了四句诗:

  曲肱饮水程夫子,宴坐焚香范使君。

  愧我未能忘外乐,绿尊红枝对西曛。

  程颢听了,微笑着对范镇说:“你这个信佛的,快去焚香呀!”他又对韩维说:“先生有何心事而不能忘外乐?先生原本是朝中人啊!不像我们无官一身轻。”韩维望着西沉的太阳,沉思良久,把酒饮下,叹口气说:“不说朝中烦心事,先生快来和诗吧。”程颢让范镇来和,范镇摇头,程颢也不推辞,望着亭外盛开的荷花,念道:

  对花酌酒公能乐,饭糗羹黎我自贫。

  若语自诚无内外,却应分别更迷真。

  韩维听了,心想,真是诗言志,看来明道先生对我们在这里摆酒宴是有不同看法的,他可能由酒宴想到了自家的生活窘迫。他想,近几天是应到他们的住处看看,是不是需要生活上的帮助。程颐见天色尚早,便提议说到湖上泛舟。韩维便叫来了船,程颐同范镇上了船,韩维让程颢也上船,程颢见船小,人多怕不安全,便没有上船,在岸上散步去了。

  程颐同范镇坐在一起,在黄昏的朦胧气氛中,他们的小船缓缓地向湖心移去。范镇不知怎地想起了多年以前在成都时同程颐的一次见面。他感叹地对程颐说:“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成都时的那次见面?我可是受益非浅啊!”程颐淡淡地说:“何以此说,我都不记得了。”范镇说:“我到成都不久,先生随老太公来成都,你已走出二里远,我差人将先生追回,在门头僧寺相见。我问先生来此有何见闻?先生说,闻你常言‘当使三军之士知事帅君如事父母。我当时还认为这句话有不妥之处。你说公言是也,然公为政不若是,何也?我说先生何以有此说,请指出来。”程颐望着已暗下来的湖面,回忆着说:“我当时也不客气,就说,你的前任刚去世,你接任后就大宴将校、宾客于府门,这种作法是视旧帅如父母乎?我记得你说也感到不妥,并没出席,而由属下代为主持,我认为尤为不可。公与旧帅为同僚,失同僚之义,其过小,属官与主帅,其义重。”范镇接着说:“我当时说,既然如此,人也请了,不如撤下菜肴,只颁酒食如何。你还说,也不妥。武夫视酒食为重事,若上酒食,则属不敬。若不上酒食,则体现知事旧帅之义。后来真按先生说得作了。倘若我不把先生追回,就听不到先生的这番教诲了。”韩维在一旁听了,感叹地说:“程先生说的好,而范兄喜义也使人感佩啊!”这时岸上有人秉报说有人要见韩公。韩维不情愿地对程颐和范镇说:“当官真是身不由己啊,这难得的片刻清闲也做不到。”说罢,便匆匆上岸去了。程颐望着韩维的背影,对范镇说:“做官夺人志。象我一山野之人,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得很。”范镇深有同感地说:“做官不仅身不自由,还要看人颜色行事,我是感同身受。可不如先生说得深刻,做官夺人志,入木三分!”他们说着话便上了岸,程颢见他们上来便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往回走吧?他们正要返回住处,韩维匆匆赶来,显得有些歉意,说:“难得一次同游,我又不能奉陪到底,实在抱歉!”程颐问:“是何人见你,所为何事?”韩维说:“一朋友介绍来的,要我向皇上举荐他。”程颐说:“以我之见,此人不可荐。先生为国荐贤,当你去求他,哪有自己来求你荐的,这种人,往往为小人,不可举也。”韩维与范镇交换了一下眼神,感到程颐说得有些过分。程颐说:“今日大臣,乐以让人求之,可能有好处吧?如果大臣都将求人者拒之门外,人岂会自讨没趣?”韩维想了想,感到先生说得是有道理。他心想,先生真是目光犀利,看社会弊病一针见血,当今哪个官员不是热衷于受人之托,名为向朝廷举荐贤能,实为中饱私囊。象先生说得为求贤而去访求贤能的官员是不多见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这时已到了日暮时分,高大的府衙已被暮色所遮掩。韩维叹了口气说:“又过了一天,日又暮矣!”程颐见韩公似有伤感的情绪,便说:“我已接近五十,先生不过长吾辈十几岁,何必悲观。逝者如斯,此常理如此,何可叹呼!”韩维说:“吾将老矣,过一日即少一日,焉能不叹!”程颐微笑着说:“你不要匆忙走去就行了。”韩维明知不可而故问:“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如何能不匆忙走去?”程颐笑着说:“若不能停住就走去算了。”韩维也笑着说:“我当先生有何高招,时光如流水,不往前走也不行呀!”

  当程颐他们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用过晚饭。他拿出一封信对程颢说:“你们吃过饭来一下,司马温公来信说要我们回洛阳,咱们商量一下行程。”程颢与弟匆匆吃了饭,便来到父亲的住处。程珦说:“温公在信中说,吕公著和富弼在洛阳组织了一个耆年会,要我回去参加。咱们在韩公这里也多半年了,是不是回洛阳去?”程颢说:“咱是今年春上来的,如今是七月,现在天气尚热,是不是再过一月,等到八月再回?”程颐也说现在走怕父亲路上天热受不了,最后商定八月再回。

  八月下旬的一天黄昏,程颢与弟及父亲回到了洛阳家里。第二天早上,司马光与吕公著就赶来拜访。司马光对程珦说:“文彦博公身体欠安,不能前来,特要我和吕公来看望太中公。并向你说明举办耆英会的宗旨。”程珦说:“我虽同文公同岁,小富弼公两岁,但两公都位列朝中大臣,吕公你也是朝中宰相,本人不过是一知府罢了,不能恭列其中。”吕公著说:“太中公不必自谦,我听说你被先皇帝赐绯鱼袋,是何等的荣耀!再说文公说了入会的人员是叙齿不叙官,是不看官职高低的。”程珦仍是执意不参加。司马光笑着说:“我数牙齿还不够七十颗的,可文公硬要拉我入会。”程颢笑着说:“父亲自致仕之后,不参与任何社会活动,连家里的事也不管,终日只是静坐,他看来是不会参加文公的耆英会,可温公你不同,你在洛阳不参加文公是不会同意的。”程颐接过话说:“父亲这几年算把洛阳的山水游遍了,近来也懒得出门,整日就是静坐。”接着他问:“温公,你修资治通鉴写到何代了?”司马光说:“正在研究唐代的史料。唐初的历史好写,唐太宗和唐肃宗虽说都是英明的君王,可二位都有篡逆之罪。”程颐说:“是啊,玄武门之变,唐太宗使用的手法是不光彩。再一个人物是魏征,其人先事太子李建成,玄武门之变后改事太宗李世民,从人格上是有亏的。”司马光说:“我不这样看,魏征这样做无可厚非,与历史上管仲事二主是一样的。”程颢插话说:“我不同意温公的看法,管仲是知非而反正,忍死以成功业,而魏征则只是事仇。”司马光反诘道:“难道魏征不是知道李世民必为明主而反正吗,怎么只是事仇呢?”吕公著见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又见时候不早了,便说:“这些历史恩怨怕不是一时能说清的,你们改日再探讨吧,咱们该回去了。”

  九月九日这一天,洛阳资圣院显得十分热闹,新落成的耆英大厦内群贤毕集。西京洛阳留守文彦博同司马光在大堂门口招呼着各位来宾进入。程颢与程颐也走了进来。程颢在门口对文彦博说;“文公,我们受父亲之托,特来向耆英堂落成表示祝贺!”文彦博向他二人拱了拱手表示感谢。文彦博领着他们来到了大厦旁边的妙觉僧舍,看画在墙上的十二位老者。程颢问:“这是谁画的?”文彦博说:“是郑奂画的。我组织的耆宿会是叙齿不叙官,本来是要邀太中公入会的,他不参加是个遗憾。我想明年再组织个同甲会,想必太中公不会拒绝吧。”程颢说:“到时我一定动员父亲参加。”文彦博说:“这耆英会是仿效白居易的香山九老会,由我和富弼等十二位参加,叫做耆宿诗会。入会者年龄都在七十岁以上,司马温公虽不到七十,我也把他拉进来,让他入社并序其事。正说话间,程颢见富弼与一班老臣走了进来。富弼鹤发童颜,拄一龙头拐杖,他走近自己的像前,仔细端详起来,末了,笑喜喜对文彦博说:“这个郑奂,把我的胡子画的长了!”说罢,便哈哈笑了起来。司马光将来的各位时彦一一暗中向程颐、程颢作了介绍。程颐、程颢暗中记住了他们的名字:郭汝言、王尚恭、赵丙、刘几、冯行已、楚建中、王谨言、张向、张焘、王拱辰。末了,司马光说:“富弼与文公就不用说了,他二人排在画首。”程颢边看画边与目前人相对,感到维妙维肖,他对弟颐说:“西京向为贤俊荟萃之地,今日得见,真是幸事!”程颐点了点头,说:“洛阳自古帝王都,自汉、唐以降,多少文人骚客聚会于此。宋为西京,多少致仕的官员都迁居在这里,加上一些人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逐出京城的官员,洛阳真成了藏龙卧虎之地。”程颢对司马光说:“温公和吕公就是蛰伏在洛阳的人中之龙啊,有朝一日是还要龙腾虎跃的。”司马光说:“目前荆公执政,我只有埋头钻古纸堆了。”看罢了画像,二程弟兄与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等又来到耆英堂,他们几位在会客厅坐下,侍者送上了茶水,文彦博问司马光说:“今春咱们第一次在富弼公家聚会时诸位吟的诗集,先生整理出来了吧?”司马光说:“文公嘱咐的事,小弟岂敢怠慢,我还照你的吩咐写了诗序。请过目。”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诗稿递与文彦博。文彦博翻了一下,对坐在身边的程颢说:“你把序念一下,让我们都来欣赏一下这位史学家的春秋笔法。我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了。”程颢接过诗稿,念起了司马光写的《耆英会序》:

  “乐天在洛,与高年者八人游,时人慕之,图传于世。宋兴,洛中诸公继而为之。再矣,图形普明僧舍,乐天之故第也。---------”

  司马光说:“我这序只是记录了诗会的盛况。真正有价值的是诸公写的诗。文公的诗在卷首,明道你念一下。”程颢掀开首页,先默念了一遍,然后轻声念了起来:

  九老唐贤形绘事,元丰今胜会昌春。

  垂肩素发皆时彦,挥尘清谈尽市珍。

  染翰不停诗思健,飞殇无算酒行频。

  兰亭雅集夸修—,洛社英游贵序宾。

  自愧空—陪几仗,更容款密奉簪绅。

  当筵尚齿尤多幸,十二人中第二人。

  程颐与司马光坐在一起,他不解地问:“这第二人是何意?”司马光说:“文公是说他年龄排第二,富弼公是第一吧!”富弼接过话说:“老朽是比文公多吃几年饭。”众人见天已过午,便离开了。

  程颢与程颐回到家里,吃过饭后,向父亲述说了上午在耆英堂的情况。程颢并将带回的耆年会诗集让父亲过目。程珦翻了翻,说有司马光的诗,给我读读。程颢知父亲对司马光的诗作感兴趣,便念了起来:

  洛下衣冠爱惜春,相从小饮任天真。

  随家所有自可乐,为具更微谁笑贫。

  不待珍馐方下箸,只将佳景便娱宾。

  庾公此兴知非浅,藜藿终难作主人。

  程颐也在静静地听,末了,他微微一笑说:“看来,司马温公在宴会上是不拘礼节的,不待珍馐上来就下筷子了。”程珦也笑了。程颢见诗集中有富弼的诗,他往后翻了翻,见还有苏颂的和诗,便看了下去。苏颂的诗是这样写的:古人称宴安,居处必择地。

  诸公来河南,有若不期会。

  岩岩大司徒,早辞槐鼎贵。

  嘉谟纳渊衷,故事留台寺。

  构第铜驼坊,开门廛水次。

  居守德爵间,位重官三事。

  高轩每过从,纵言谈道艺。

  复有乡里贤,夙昔承嘉惠。

  菘岭高横空,洛波清见底。

  履道追昔游,行厨载芝醴。

  燕毛礼所重,安车皆戾止。

  年尊二国公,齿序众君子。

  愿公寿千岁,慰民瞻具尔。

  三载一来朝,当陪天子祀。

  程颢把年会诗集递给弟颐,然后问父亲说:“富弼公是洛阳人吧,苏颂在和诗中说他构第铜驼坊,开门廛水次。”程珦说:“富弼公长我二岁,我今年已七十六岁,算来他今年也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了,可还是诗兴不减,与年轻人往来唱和,我不行了,早没了这些雅兴。”程颢说:“我过去见你在各地任上写了不少诗作,可否整理整理,结个集?”程珦摆了摆手说:“那些即兴之作,有何价值,我早把它处理了,以免遗笑后人。”程颐听到这里,抬起头来显出惋惜的神情对哥说:“我早就想把父亲的诗作整理结集,看来是无法办到了!”程珦说:“无价值的东西,留下来有何用?历史上留下来的文化庸品还少吗?”程颢见父亲如此说,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感到父亲思想境界高人一筹。他见这几天一直是难得的好晴天,便提议明天到龙门登高去。程珦说我懒得动,你们弟兄去吧。程颢想为父也是七十六七的人,便不再说啥。

  履道坊离龙门有二十几里路,第二天早上程颢他们是乘坐毛驴车到达的。秋天的龙门山有些萧条,只有路边白的黄的野菊花给人一些生机。他们上了东山,拜谒了白居易故居后,来到后面山上的胜善上方寺。程颐见这里松林环抱,寺虽破旧,却十分幽静,便有了在此讲学的想法。程颢见他绕着寺观看,便说这里确为著书讲道之所。程颐说了他的想法,程颢说:“如今文彦博在河南府任职。这一带都属他管。可以向他提出来。”程颐说:“回去后我就向文公写书简。”

  几天后的一日上午,程颐派家中仆人来到了位于洛阳城中的河南府,向文彦博送去了一封书信。文彦博拆开来信,见是程颐写的《上文潞公求龙门庵地小简》:颐窃见胜善上方旧址,从来荒废为无用之地。野人率易,敢有干闻,欲得葺幽居于其上,为避暑著书之所。唐王龟构书堂于西谷,松斋之名,传之至今。颐虽不才,亦能为龙门添胜迹于后代,为门下之美事。可否,挨命。”文彦博阅罢程颐的书简,心想,这个夫子是轻易不求人的,按说我们同居一城,有何想法也可当面提出,可他还是写了书简,难道是怕我当面拒绝不成?想到这里,他便提笔给程颐写了一封书简,让来人带回。

  当仆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程颐正同父亲在院中闲话。程颐见仆人带回了文彦博的回信,便急切地拆开阅读起来。文公的书简是这样写的:“先生斯文己任,道尊海宇,著书立言,名重天下。从游之徒,归门甚盛。龙门久芜,虽然葺幽,岂能容之?吾伊阙南鸣皋镇,小庄一址,粮地十顷,谨奉构堂,以为著书讲道之所。不惟启后学之胜迹,亦当代斯文之美事。无为赐价,惟简是凭。”程珦问文公来简所为何事?程颐便把求龙门庵一事向父亲说了,并说文公却把地点改在了伊阕南。说那里有他的小庄一处,粮地十顷,愿送给作著书讲道之所。程珦听了,甚为高兴,说:“文公位居宰辅,是一富可敌国的人物。洛阳一带他的封地不少。他把鸣皋的庄院给你,又有粮地十顷,不仅讲学有了地方,而且连咱家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从颖昌回来后,我一直为咱家的生计发愁,这一大家人,加上收养的孩子,和前来求学的生徒,吃喝开支不在小数,仅凭我的俸银,每年不过几十两,你哥不过是个正六品,去官后每年的俸银不过十几两。要维持咱家的开支,实在不易。这履道坊家居已属紧张,那能再辟出讲堂?你和你哥商量一下,赶紧把鸣皋书院建起来。”

  这天晚上,程颐向哥讲了文彦博回信和准备在龙门南鸣皋筹建书院的想法。程颢自然十分赞同。他说:“这几年我们一直在嵩阳书院讲学,登封毕竟有些山高路远,很多学者希望能在洛阳有个讲学的地方。龙门山的上方寺有些破旧,地方狭小,文公赠与的鸣皋有十顷土地,是个不错的地方。我这几天还要到嵩阳书院去讲学,我看你同刘立之过去看看,抓紧把书院建起来。”程颐原本是想让哥一同前往的,可看到哥哥要去讲学,便不再说什么,决定独自到鸣皋去。

  第二天早上,程颢送程颐到鸣皋去,程珦也早早起来。深秋的早晨也有了寒意。厦房的讲堂内传来学子颂读的声音。程颢对程颐说:“这几年来咱们家求学的学子日益增多,这一个讲堂实在不能满足,而在洛阳附近再找个地方也非易事。”程珦走过来说:“书院偏僻些好,洛阳为陪都,著书讲学并非不受干扰。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就要受到影响。”他边走边说:“当年白居易为何由长安迁居洛阳这里,就是为了避免陷入牛僧儒和李德裕的党争旋涡,而要求到洛阳任东都分司。”程颐对白居易也在这履道坊一带居住,感到很新鲜,便问,他是如何迁居于此的?”程珦说:“我同富弼公交谈中得知,这一带在东汉时是太学的所在地,在唐时是已故散骑杨凭的宅园。白居易是从当时一个叫田苏的手中买到的,面积有十五亩的样子。因银子不足,白居易只好用两匹马抵之。”程颢听了父亲的介绍,心想,怪不得这一带散落有白居易的诗碑刻记,原来这里曾是他的故园。他从五十八岁到七十六岁去世,一直在这里居住了十八年。程颐想的是父亲说的书院还是偏僻些好的话,是啊,目前王安石推行新法,而洛阳一班老臣在一起议论纷纷。搞不好就要祸及自身。书院建在鸣皋不失为明智之举。

  待刘立之把马牵出来,程颐就上马向龙门南走了。


落日时分,程颐同刘立之骑马来到嵩县九皋山下的田湖镇。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派静谧的田园风光。左边的九皋山在夕阳的照耀下披一层金辉,山脚下的伊河沉浸在暮蔼中闪着幽暗的光,农家的炊烟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上浮游,四山看上去是茂密的森林。这时传来了一声凄戾的猿声。程颐对这里的环境十分满意。他同刘立之下了马,来到一个叫鸣皋的小村里,走进了面南坐北的一所庄园。他进门时,把门的老人问:“来者有何贵干呀?”程颐拿出了文彦博写的信,说:“我从洛阳来,是知府大人叫我来看房子的。”老者接过信看了看说:“你进去吧,俺听说了,这所庄园今后就归先生了。”程颐进去看了看,见院子不小,有四五亩的样子,上房有五间瓦房,两边是三间厦房。晚上在看门人处吃了饭,就歇息了。

  第二天早晨,当太阳从九皋山上将明媚的光线洒在院中的时候,程颐已起了床,同刘立之一起站在上房前打量着沐浴在秋阳下的院落。院子里看门的老者正在打扫落在地上的树叶。程颐同刘立之合计着上房五间可做讲堂,左手的厦房可做学生的住处,右手的厦房可做伙房。他们走过上房后面,见里面还有一个小四合院,上屋是三间瓦房。刘立之高兴地说:“先生就住在这里,随后将师娘也接过来。”程颐也十分满意,他望着对面的九皋山,耳听着不远处传来的伊河时隐时现的哗哗的水声,感叹地说:“文公把这世外桃源给了我,我正想在这里作隐士。”刘立之说:“先生目前要做隐士,怕不是时候。洛阳的那些大臣多次向朝庭举荐你,说不定那天你就入朝了。”程颐说:“我早已绝意仕途,我所以看中这里,就是想远离尘世,一心研究性命之学。可就不知能否如愿。”刘立之说:“我怕难能如愿。如果司马公那班老臣一当政。还不请你出山?”程颐并不以为然,他似乎也不甚关心这类问题,笑了笑说:“我本山野之人,有鸣皋这样清净的地方著书讲学,心已足矣!我眼下考虑的是给这个书院起个名字。”他望了望对面的九皋山,思虑良久,然后说:“我记得《诗经》有一篇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书院又建在伊水之畔。就叫伊皋书院如何?”刘立之自然十分赞成。

  两天后,程颐回到了洛阳,向父亲介绍了鸣皋庄园的情况,父亲一听除了有所四合院可作书院,还有十顷粮田,自然十分高兴。他对程颐说:“还是文公考虑周到,有了这十顷粮田,不仅书院的开销有了依靠,咱家的生计也有了保障。从颖昌回来后,我一直在为家里的生计发愁,文公这是在无形之中帮咱的啊!”程颐点了点头,对文公亦是心存感激。他知道父亲致仕之后,一年的俸禄远不能顾住家里的开销。哥哥离任之后,也断了俸禄,家里十几口人的生活也真是大问题。如今有了这些田地,可以大体维持生活了。程珦说:“你哥近几天就要从嵩阳书院讲学回来,你们弟兄两个就可考虑在鸣皋设馆讲学了。”程颐说:“过去我们东奔西跑,一直没有自己的书院,鸣皋建起书院后,我们也就不用再来回奔波了。书院名我已想好了,叫伊皋书院,我哥回来后,他若无不同意见,我就去把牌子挂上,书院就算正式开张了。”程珦对书院的名字没有不同看法,他只是说,我已老了,不能随你们到书院去,好在鸣皋离洛阳不远,你们就来回跑着吧,我只要身体无毛病,你们就安心在书院。”程颐说:“我和哥哥日常有一人在洛阳家里照顾你,你在家我们还不放心。”

  这年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九皋山和山下的田野。这一日清晨,雪住了,程颐与程颢与几个学生出了雪压下的伊皋书院大门,一直向伊河边走去。程颢是几天前从洛阳来看新建立的书院的,不料被大雪隔在了这里。正好利用这几天时间,程颢也给学生们讲了几堂课。今日天放晴,程颢便约弟和几名学生出了门,想感受一下雪后的伊皋景色。学生中有随他从洛阳一起来的刘绚。刘绚是南方人,入冬以来一直拜程颢求学。他望着白雪皑皑的九皋山,不由赞叹说:“我们南方既没有这末高的山,冬天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程颐前几年在河南、陕西、山西、四川跑了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名山大川。他对刘绚说:“这九皋山是外方山的起脉,向东一直延到嵩山登封一带。要说高说不上,从这里一直向南,到伏牛山的腹地,才算是到了大山深处。不过这九皋山却是一座有着浓厚文化底蕴的山。今冬以来我在这里听了不少当地老人的传说,看了一册九皋山上的一个主持辑的诗集。感到这山不寻常。”程颢是第一次到鸣皋,对九皋山自然感兴趣,他望着雾朦朦的高山,有些遗憾地说:“今日大雪封山,上不去,要不真要上去拜访一下住持。你讲讲,这里都有那些文人墨客登临过。”程颐一边望着云开雾散的九皋山,一边说:“这伊河上面的沙沟一带据老乡们说是伊尹出生的地方,伊尹长大后躬耕在有莘之野,有莘之野就在沙沟外的伊河边上。”程颢对伊尹并不陌生,可听说伊尹就出生在这一带还是第一次,他望着脚下悠悠流动的伊河,说:“伊尹在伊河边出生,伊河之名是否与伊尹有关?伊尹可是第一个帝王之师啊!伊尹、伊水交相辉映,出现在我国古代文明史上,这嵩县不就是古代文明的发源地吗?”程颐见哥哥想的深远,便说:“所以我说咱把书院建在鸣皋是有意义的。”刘绚见程颐并没说下去,心想,这伊皋书院不就是经过先生来传承文明吗?这时一只苍鹰展翅从伊河边飞起向九皋山冲去,程颐说:“远古时的鹤在今天已很难看到了,诗经中有几篇写到九皋山。小雅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唐时的大诗人李白曾蹬过九皋山,写下了三首咏赞的诗篇。他还说要欲卧鸣皋绝世尘。唐朝的宰相李德裕也上过九皋山,他在诗中说‘远见鸣皋山,青峰原上出’。唐时洛阳人祖咏在诗中说‘照日龙虎姿,攒空冰雪状’。这时太阳忽然出来了,程颢见白雪下的九皋山真有龙虎的气势,众人都被阳光下的九皋山的魅力所震撼。

  程颢望了一会儿山,走到清清的伊水边,见冰冻的河边有几丝青草绿茸茸地在抗拒着严寒。他对走过来的刘绚说:“过去我说过天地大德曰生。你看,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冬,天道仍在运行着他的规律:生生不已,为来春准备着绿意。”几个学生见程颢又讲起了天理,便围了过来。程颢上了河岸,来到白雪覆盖下的麦地边,扒开一层雪,指着绿茸茸的麦苗说:“下雪前这些麦苗黄恹恹地,远没有现在精神。这也是天道。寒来暑往,生生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之生意最可观。”刘绚听得入神,听着程颢不经意间说出的这些极富哲理的话,心想,先生不愧是儒学大家,便决定跟先生学习一段时间。他本来是要到京城去就任翰林院编修的,路过洛阳时听说二程弟兄在鸣皋设馆讲学,很多学者都拜师求学,便跟着来了,前几天听了两位先生的讲学,感到确实名不虚传,真有虚往实归的感觉,不虚此行。今日听了先生的一番话,感到先生的思想如大海一样深邃,前几天的讲学,不过是在海边只舀了一瓢水而已。

  吃过早饭后,程颢在伊皋书院的讲堂里继续给学者们讲学。刘绚听得出来,他是在继续早上的话题。程颢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何为生?何为息?”他望着台下的学者,似在等待回答,却自言道:“息训为生,盖息则生矣。一事息,则一事生,中无间断。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刘绚特地记下了‘息则生’,心想,这‘息则生’要好好琢磨琢磨。

  这时有一学者问先生何为天道?程颢说:“系辞有三句话说的精辟: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三句话道出了天、地、人之理,诸君可深思之。我着重说说这人之道。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忠恕一以贯之。忠者天理,恕者人道。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维义利而已。”刘绚一一记下了这些字字珠玑的话,心想,下去后要好好消化消化。

  第二天吃过早饭,程颢与刘绚告别送行的程颐后骑上马返回洛阳。他们几乎是伴着伊水一路向东走去。程颢的心情很好,这次来到鸣皋,一方面讲了学,一方面实地看到了鸣皋文彦博赠与的十余顷良田,他盘算着如果正常年景这十余顷粮食应该弥补家里生活的不足,今后不必再为生计多操心了。他的兴致很高,策马跑了一段,便放任马踱起步来。他想和刘绚谈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有一次听富弼说过刘绚是真县令,便问刘绚是因何事受到富弼公的赏识?刘绚说那是他当县令的时候,有一年县里大旱,粮食颗粒不收,知府下来巡查,只免除十分之二的赋税,我恼了,说:眼看百姓就要饿死,要是不把赋税全免,我就要把这官帽交给你了!当时富弼任宰相,听了汇报,说了那些话。程颢说:“看来你有仁爱之心啊!敢于为民请命。不在乎丢官不丢官,可又升了官,这就叫出义则入利。”刘绚仔细想了,心想,先生昨天说的‘天下之事,惟义利而已,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是这个理。他又想到,文彦博将鸣皋庄院给了先生,出的是利,可却落了义名,对他来说,不就是出利入义吗?

  程颢与刘绚回到洛阳家里已是晚上掌灯时分,吃过饭后,程颢与父亲叙话去了,刘绚便在住屋灯下整理这几天在伊皋书院的笔记。他将这次所录的程颢的言论名曰师训。依所记录写下了下列精言: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君德也。君德既天德也。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写到此,他想到先生说的“事上之道莫若忠,待下之道莫若恕”和“君子当于有过中求无过,不当与无过中求有过”的话,不禁暗自佩服先生对孔子忠恕之道理解的独特。

  他翻了几页笔记,记下了有关‘诚敬’的话:

  “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则诚。”

  他回想着先生的言谈举止,感到有一种前所无有的快意在心中充溢。他想,这可能就是先生说的学之乐吧:“学至于乐则成矣。笃信好学,未知自得之为乐。好之者,如游他人园圃;乐之者,则己物尔。”

  第二天早上,刘绚早早就起了床,与程颢告了别,准备向开封去。临走的时候,他对程颢说:“我到翰林院上任后,如有时间,还会来向先生拜师的。这次虚来实归,受益非浅。”程颢说:“过讲了!我也是乐于同先生在一起切磋学问的。”说罢,便与刘绚拱手相别。这时,刘绚见有三个学者模样的青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拱手问:“请问先生,这里是程先生的家吗?我们是从福建来的,特地来向程先生拜师的。”刘绚指了指程颢说:“快行礼吧,这位就是程先生。”他见先生又有门生来,便骑上马走了。

  程颢送走了刘绚,赶紧将福建来的三位学者引进家里,一问才知他们和杨时是同乡,是他介绍来的。程颢问:“这洛阳城这么大,你们是咋找到我住的地方的?”一个瘦瘦的青年说:“洛阳城大,可先生的名声更大,我们几个一到洛阳,问程先生家在何处,没有人不知的。有一个老先生说:“别看先生现在不做官了,可先生是身益退,位益卑,而名益高于天下。凡是到洛阳的学者,都要到先生门下去拜访。你们去吧,他家就在洛南的履道坊。”程颢摇了摇头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们来,咱们好在一起研究学问。”程颢将几个学者安顿好后,见司马光的哥哥司马旦走了进来。司马旦进屋见了程珦,问侯了起居饮食后,说:“这几日吾弟心情不好,想到嵩山去登山,他走不开,让我来拉正叔一同前往。正叔去哪了?”程珦说:“他在嵩县的鸣皋办了个书院,讲学去了。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到时我让他去找你们。”司马旦叹了口气说:“也只好等几天了,可我的弟弟是个急性子,这几天老说想正叔了,正叔是不是把我忘了,也不来找我了。”程珦说:“要不我让人去把他喊回来?”司马旦说:“不必如此,我回去向他说明就行了。”说罢,便离了程家。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从伊皋书院回来的程颐早早就来到了位于洛阳东南的司马光的独乐园。司马光一见程颐就抱怨说:“你是否把老友给忘记了,还是又结交了新友?”程颐笑着说:“我是到鸣皋办书院去了,再说即使交了新友也不会忘了你这个老友。”程颐见院中的绳子上搭着被子,冬日的阳光照在被子上。他走了过去,见被子上有密密麻麻的字。便对司马光说:“温公,我光听说你在被子上写有布衾铭,今日算是见到了。”司马光摸着被子说:“这被子还是范镇老先生赠与的。我写的布衾铭,不过是一种自励罢了。”程颐见布衾铭是这样写的:颜乐箪瓢,万事师模;纣居琼室,死为独夫。君子以俭为德,小人以侈丧身。然则斯衾之陋,其可忽诸?”程颐想,先生一生节俭,每晚盖着这布衾铭入睡,思考的却是资治通鉴大文章。其人品可为万世师!他感慨地对司马光说:“温公:“你这篇布衾铭是可同你写的通鉴一样传世的!君子以俭为德,可当座右铭啊!”司马光摇了摇头说:“过讲了!天不早了,咱们也该上路了,这里离嵩山也怕有几十里的路呐。”程颐便同司马光和司马旦骑了马往十八盘走了。

  日暮时分,程颐一行来到了嵩山脚下。这时天阴了起来,高峻的嵩山主峰淹没在云雾中。程颐下了马,见马瘦骨嶙峋的,低下头在路边吃草,想起来一天也没给马料吃,感到心里酸酸的,看看山谷也暗了下来,似要下雨的样子,心想,今天是看不到嵩山的景色了。他对司马光说:“咱骑的马都很瘦,跑不快,到这里天又阴了,还不知明天能不能上山呀!”司马光说:“今晚先住下,明天看天再说。”说罢,他们便牵了马向嵩阳书院走去。程颐边走边看,吟了一首诗:

  鞭羸百里远来游,严谷阴云暝不收。

  遮断好山望不见,如何天意异人谋?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程颐与司马光弟兄早早吃罢饭便开始登嵩阳书院后面的高峰。程颐年轻,一路上走在前面,司马光与兄长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缓步跟在后面。他们上到一处石崖边,程颐提议歇一歇。司马光倒不感到十分累,可他看兄长有些累,便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让哥哥坐下休息。程颐望着跟前一丈多高的石崖说:“温公,你应给嵩山题写个字,刻在这石崖上。”司马光看了看石崖说:“题啥字呀,咱上山也没带笔墨。”程颐说:“下山写也行,回头让嵩阳书院找人刻在这上面。”司马光望着高峻的山峰说:先不说题字的事,咱还是继续登山罢,走这一段路,我有个体会,蹬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遇到险要的地方,要慎之矣!”程颐品味着温公的话,感到耐人寻味,心想这‘蹬山有道,徐行则不困’,不也是先生的箴言吗。他们又往上走了一段,路愈加险峻,司马光告戒他二人说:“据我长期爬山的经验,蹬陡峻的山,要看着地,然后敢行;遇到不牢靠的地方,先顿顿足,然后才敢立。”程颐边走边思索着司马光的话:“视地,然后敢行,顿足,然后敢立,心想,温公不愧为大学问家,很平常的话中也蕴含着哲理。

  黄昏时分,他们下了山,回到书院,程颐对书院的山长说:“温公蹬嵩山,不让他留下点墨宝岂不遗憾?取笔墨来!”山长取来了笔墨,司马光就在院中墙壁上题写了:“蹬山有道,徐行则不困。措足于平稳之地,则不跌,慎之矣。”山长端详着说:“司马温公的题字使书院为之生辉,过几日我找人把它刻在石上,使之留传后世。”司马光说:“我说的是很平常的话,人行路就要慢慢来,不一定刻下来。”程颐心想,君实先生也真是脚踏实地之人。

  第二天黄昏时分,程颐回到了洛阳家里,一进屋,门人就来说昨天有一个叫王全期的托人送来了一个包裹。程颐将包裹打开,见是一个药罐,里面装的是炼制的金丹。程颐看罢,摇了摇头,一脸无奈的神情,他对门人说:“这个王全期也太关心我了,这金丹可是贵重的药品!我虽然身体不太好,但也不能服用。等会儿我给父亲送过去。”吃过饭后,程颐把金丹送给了父亲,便回到屋内歇息了。他躺在床上,尽管一天骑马使他浑身不自在,却老想着王全期送金丹的事,便思索起来:药能通神治病,可要医治人的精神恐怕还要靠诚字`。想到这里,他爬起来将构思好的《谢王全期寄丹诗》抄在纸上:“至诚通圣药通神,远寄衰翁济病身。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时还解寿斯民。”写完之后,他想着,明天要派门人给王全期寄去。

  元丰六年八月十五这一天上午,洛阳东园文彦博的宅第内显得十分热闹。一吃过早饭,年愈七旬的文彦博便吩咐家人准备酒席,他兴致勃勃地站在园门口迎接前来赴会的老人。这天天气晴朗,秋高气爽,灿烂的阳光照在院中盛开的秋菊上,微风吹来阵阵清香。司马旦乘一顶小轿先到,紧跟着席汝言来了,程珦在程颢的陪护下也来了。他们几个人在文彦博的带领下先饶院转了转,满院盛开的菊花使老人们显得神清气爽。不远处但见湖水渺渺。文彦博边走边介绍说:“我这所宅院在唐时称东园,本是一处药圃,因其在洛城东,故名东园。程珦指着远处的湖水说:“这湖水从何而来,是洛水注入?”文彦博说:“东城地低,这里临廛水,是廛水汇集的。”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湖边,但见水天一色,湖上还有泛舟游者,如在江湖间。程珦见渊映廛水,两处堂屋宛在水中,问是何人所建?文彦博说那是两处药圃。他们往西走了一里地,才来到文公的住所。席上的菜肴早摆好了,诸位入席后,程珦从窗外望着飘渺的湖面,感慨地说:“文公的东园真乃水云乡,在这里居住,不成仙才怪哪!”文彦博说:“我是天天围着这湖面转,可还是成不了仙!”说得大家都笑了。文彦博端起酒杯说:“诸公,今日在我这儿举行同甲会,也算了了我的心愿。前几年我举办了耆英会,程公和司马公都没参加,李公也没参加,我心里就觉的不痛快,这次咱四位都是丙午年出生,也都是七十八岁,一年在一次聚一聚,说说话,也算了了我的心愿。”他把酒先喝下,众人也都喝了。程颢举杯说:“我是晚辈,先敬诸公一杯!愿诸公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他见诸公饮后,便对文彦博说:“文公,今日不能无诗呀!”程珦与司马旦也附和着要文彦博写诗记盛。文彦博略一思索,便说:“我先来一首,诸公好和。”说罢,便吟道:

  “四人三百二十岁,况是同生丙午年。

  拾得梁园同赋客,合成商岭采芝仙。

  清谈澹澹风生席,素发飘飘雪满肩。

  此会从来诚未有,洛中应作画图传。”

  程颢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席上坐着的四个老寿星,文彦博居中,左边是司马旦,右边是席汝言,父亲紧靠司马旦坐,刚进来的范纯仁与父亲坐在一起,正在小声说着什么。湖面上吹来了澹澹的微风,吹起了几个老者的白发,真应了诗中的素发飘飘雪满肩。在这个地方他知道不便多言,便静静地听文公说话。只见文公对父亲说:“程伯温中散,我算引了个头,该你了!”程珦说:“文公太客气了,咱们之中,就你官职显赫,是几朝的宰相,还叫我的职衔。你叫我做诗,我可做不来,我本不是立马可来的人。虽说在任的时候也写过一些诗,可自认拿出来怕遗笑后世,前几年我把它们都烧毁了。有一首我尚无烧毁,念给诸公听听,也算交卷吧。范纯仁听说程珦烧毁诗稿,甚是可惜。便催程珦快念。程珦问文彦博念旧作算不算数?文彦博说:“你念吧,要不这一首我们也听不到了!”程珦这才念了起来:

  “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

  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

  文彦博捋着花白的胡子,在思索着程珦此时读诗的用意。联想到耆英会几个老臣在一起时议论朝政的情况,看来程先生是用此诗来表明他的态度,‘身心世事不相关’,看来,同甲会与耆英会不同,同甲会就是同乐会,不关世事。想到这里,他对程珦:“先生致仕后与在任时可为判若两人啊!我听说当年你在四川成都任上时,对王安石的青苗法公开抵制,不予实行。如今却不关世事了。”程珦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十几年来,我是放浪山水,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呀!”文彦博将目光投向司马旦和李汝言,示意他二位出诗,司马旦摆摆手说,我不善此道,还是李公出吧!李汝言说:“程公都把以前写的诗烧了,我何敢再言诗呀!”说得大家都笑了。文彦博对范纯仁说:“老弟要不你来一首?凑凑趣。”范纯仁为难地说:“我本不是你老发起的同甲会的成员,今日是来祝贺的。既然文公发话,我就不揣浅陋,来一首。”说罢,便想了想,接着文公的诗,吟道:

  “四公眉寿复均年,此会前修未省传。

  筋力轻安同少壮,风标潇洒似神仙。

  分司东洛荣难并,聚德西蒙事莫肩。

  今夕天宫应有奏,老人星彩近台躔。”

  文彦博举起酒杯,笑容满面地说:“来,为咱风标潇洒似神仙干杯!”他看诸公把酒饮下,示意诸位吃菜,然后边吃边说:“我想咱这同甲会与耆英会一样,也是序齿不序官,不分官职大小,只以生月排序,再加一条,只论风花雪月,不论世事浮沉。如何?”程珦带头鼓掌说好。

  他们边吃边说了一会儿闲话,不知不觉还是扯到了朝政上。李汝言问文彦博说:“先生前后居宰相位达五十年,阅人多矣,对王安石有何看法?”文彦博看了一眼程珦,微笑着说:“我可有些违规,虽然我不赞成他的变法,但我说王安石其人还算光明磊落,不搞阴谋。我给大家举一例。吕诲死后司马光给写墓志铭,当时河南监收使刘航要求由他书写与石,可当他看完铭文,觉得司马光的铭文中直斥王安石的言辞太激烈,便迟疑起来。虽知刘航的儿子刘安世主动提出承担书写于石的使命。刘航怕出事,便告诉儿子千万不要摹本外传,怕王安石知道。后来真有个叫蔡天申的人,用高价贿赂石工,得到摹本,送给王安石,企图邀功。虽知王安石不但没有加罪司马光和刘安世,还把摹本挂到厅内墙上欣赏,对属下人说:君实之文,两汉之文也。”程颢在一边听了文公的这段话,对王安石其人有了更深的了解,他不禁回亿起在监察御史任上同王安石的种种交往,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王安石的消息了,他问文彦博知不知道王安石的近况?文彦博说:“我还是听说一些他的消息,他二次罢相后回到江西南昌老家,隐居起来,整日放歌山水,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想必他今年也有六十多岁了。”程颢算了算说:“他长我整十岁,今年应是六十二了。文彦博想起一事对程颢说:“神宗对你是念念不忘,前几日我听吕公著说皇上有意起用你,问你有何打算?”程颢说:“我近几年一直在家里讲学,无意仕进,再说父亲年岁已高,也不能远离。”文彦博听了,却不以为然,他说:“既然皇上有意起用你,我意不能推辞,再说你家并不富裕,我听说你们还收养了朋友的遗孤,光凭程老先生的致仕酬金是很困难的。”程珦说:“这几年多亏洛阳几位的帮助,前年我们到颖昌韩公那里住了大半年,今年文公又把鸣皋的一处庄园给了我们,可帮了大忙。我还得谢谢文公呀!”文彦博摆摆手说:“在鸣皋建书院是斯文盛事,不用谢。我看还是让明道出来任职,对家里生活也好些。”程珦点了点头,说:“多一份俸禄也好补补家用。”程颢见父亲也这样说,便说:“回去我向朝廷写个札子,看能否就近任职,也好照顾老父亲。”
 


(责任编辑: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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