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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大儒》第十八集 伊水落照

时间:2011-01-07 15:01 来源:未知 作者:程功

《河洛大儒》第十八集 伊水落照 

  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初春的一天早晨,年已七十四岁的程颐早早就起了床,在尹淳和张绎的陪同下,迎着略带暖意的春风缓步上了巴楼山。他是几天前由鸣皋书院迁到巴楼山下居住的。两年前他本在龙门山南的胜上方寺居住,后来由于党禁加剧,而四方求学的弟子又络绎不断,他害怕连累弟子,便在居住了一年之后,离开龙门山到鸣皋书院讲学,弟子们也都来到了书院。不过此时的书院已没有文彦博赠予的庄园可作生计来源,加上党禁未除,朝廷多次驱除生徒,书院已呈破败景象。他在书院除了给几个执意跟随的弟子讲学之外,主要精力还是修订《易传》。春节过后,他在遭受了朝廷又一次来书院驱除弟子事件之后,感到在书院已呆不下去,便把家迁到了这巴耧山下。
  初升的阳光已从南边九皋山顶露出笑脸把暖暖的晨辉洒在巴耧山坡上。路边的坡地里有一个早起往地里送粪的老汉正坐在那里歇息,程颐走过去,问老汉说这山坡为啥叫巴耧山?老汉见是几天前才搬来居住的程先生,便赶紧立起来说:“听说是先前朝中的一件宝掉了,皇上派人把这山用粑耧了一遍,也没找到,便叫粑耧山。”他又指着对面的九皋山说:“这九皋山和粑耧山之间的一大片地方,古时叫陆浑,说是在周朝的时候从敦煌迁来的陆浑之戎居住的地方,古时这里也叫东阳江,从龙门到西边山里的潭头是一片汪洋,是大禹凿开了龙门山,放了水,才有了地。俺这里可有名人,不知先生可知道姜太公还在九皋山下的伊河边钓过鱼?山上还有姜公庙。”老汉东拉西扯地说着,程颐挠有兴趣地听着,他知道姜太公钓鱼是在陕西渭水边上,怎么会跑到伊水边上,他也不便说破,不过伊尹倒是在这伊河上游沙沟出生的。他问尹淳知不知道伊尹就在伊河上游出生?尹淳说:“知道,是商汤王来礼聘伊尹三次才出山,辅助汤王开创了商朝八百年的基业,伊尹也成为第一个帝王之师。”张绎望着南边不远处闪闪流动的伊河,说:“这么说伊尹在伊河岸边出生,是以伊河为姓的,伊河成了古代文明的源头了?”程颐对张绎的说法虽然感到有些牵强,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他想有时间要到对面的陆浑岭上去看一看。尹淳则从张绎的话,想到了先生创立的鸣皋书院也在伊河边上,先生在伊水边传道授业,使伊水在文明史上留下了新的一页。

  程颐见时候不早了,同老汉道了别便顺着原路下了山坡。一路上他见桃花开了,柳树也垂下了柔丝,路边茸茸小草也蒙生了绿意。他感慨地说:“冬天过去了,生生不息的春来了。生生之谓易,万物又一轮回开始了。”尹淳见先生说到了易,便同张绎向先生提议给他们讲讲《易传》。程颐爽快地说:“可以开讲了,我已将易传修订完毕,先给你们讲一讲,再斟酌斟酌,然后再流传于世。”张绎见先生同意传授《易传》,自是十分高兴,他对尹淳说:“先生从涪州回来只是向你讲了易传的部分内容,这几年我们向先生请教,先生老说尚未修订完成,不予传授,今日算遂愿了!”尹淳也很高兴,说:“先生一生对周易用力甚精,求先生之学者,观此易传足矣!今日我辈能亲耳聆听先生教授,实是幸事!”

  吃过早饭后,程颐来到讲堂,准备给尹淳和张绎讲授《易传》。他居住的院子是一座三进大院,大儿住在一进院中,小儿住在里院,他住在后院,同尹淳和张绎住在一起,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前几年由于朝廷将他列入元佑奸党碑,连累到两个儿子也都免了官,同他居住在一起。

  当他走进位于上房的讲堂时,见尹淳和张绎早坐在那里。他将易传放在桌上,正要开讲,大儿匆匆走了进来,说:“弟从洛阳传来消息,说蔡京被罢相,皇上下诏,许党人到畿县,父亲以通直郎致仕。”张绎和尹淳听了,都为蔡京罢相、先生以通直郎致仕而高兴。可看先生神色,似乎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正月的时候朝廷以星变而毁党人碑,二百有七人赦复有差,我也被复承务郎,如今不过是由承务郎改为通直郎罢了。我是不会再回洛阳了,就在这粑耧山下安家了。先不谈这些,开始讲授吧。”他对儿子说,你也坐下听听。

  程颐先念了他写的《易传序》,然后放下书稿,说:“我小时候受舅父侯无可的影响,就开始读周易,几十年来从无中断对周易的研究,可以说周易是我一生用力甚精的一部书。我从中读到了自然之理、社会之理、人生之理。”张绎和尹淳都在静静地听着,对先生读易的体会,他们是第一次听说,过去人们都说易经是卦书,是用来算人的吉凶祸福的,先生却是从中读出了理,有自然之理、社会之理、人生之理,也算独辟溪径。他们正想听先生继续讲下去,却听先生说这屋里尚有些阴冷,咱们到外面走走吧!

  先生居住的地方离伊河不远,在暖暖的春阳照耀下,不一会儿他们就随先生来到了伊河边。此时的伊河两岸柳色青青,柳丝袅娜,春燕斜飞,惠风轻拂。伊水从上游流下,闪着粼粼波光。对面的九皋山笼着淡淡的青意,透着初春的气息。程颐心情十分和畅,他随口说道:“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交而阴阳和,则万物茂遂,所以泰也。人君当体天地通泰之象,而以财成天地之道。春气发生万物,人君则为播植之法;秋气成实万物,则为收敛之法。”尹淳拉了下张绎,小声说:“先生是有感而发,在解释易的‘象’卦,告诫人君应不违农时,顺天时,应地利。”张绎若有所思,他在思考着易经《象》卦中说的“否终则倾,何可长也!”,似有不解,便问先生,作何解?程颐倒没直接解释,而是说起了天气,他说:“一年有四时,冬去春来,夏去秋至,循环往复,何曾得住?最冷的时候,往往是冬快尽的时候。物理极而必返,故泰极必否,否极必泰。社会如此,人事如此。就拿蔡京来说吧,他也不能长久占居相位,不是被罢相了吗?”程颐沿着伊河岸边的河堤向下游慢慢走着,这一段河势平缓,河水顺流而下,波平浪静。程颐望着缓缓流动的水面,感慨地说:“治政当如流水,以顺民心也。”尹淳心想:先生真是睿智之人,观山临水都能悟出治国安民之道,这伊河岸边的山水草木也都被先生赋予了理的寓义,后人若读到先生的易传,联想到是先生在这里受到的启迪,这一带山水草木具有理的蕴含,这一带由此成为理的发源地,不正是先生作为一代大儒留在这里的文化遗产吗?他把自己的想法向张绎说了,张绎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说:“伊尹在伊河上游开了古代文明的先河,正叔先生在千百年后在这伊河岸边传薪授业,构建理学体系,这里将成为日后人们朝拜的圣地。”

  程颐对他二人的议论并不在意去听,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春天的伊河显然受了雪水融化的影响,比冬天流速增大了,翻着波浪汹涌向前流去。这时一只木筏从上游顺水而下,掌舵的老汉立在木筏前头昂然不动,透出一股凌然之气。这时他对易经中‘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的理解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是他百思不解之处,如今在这里得到了解决,他面露喜悦,说:“过去我对易经中包荒、用凭河、不遐遗、朋亡的理解有不透彻之处,今日算是想明白了,四者是处泰之道,治世之道。”他见二人有不解之意,脸上露着困惑,便逐字予以解释:“何为包荒?即有包含荒秽之量、有含弘之度,在社会人情安市、法度废弛、民事无节的情况下,若无含弘之度,徒生愤疾之心,则无深远之虑,有暴扰之乱,则深弊未去,而近患已生矣。”尹淳似有不解,他深思着说:“古人说乱世用重典,先生却说要包荒,要有含弘之度,该如何理解?”程颐说:“乱世用重典,恐激起民变,要改变世事废驰的局面,宜宽裕祥密,弊革事理,用小火慢炖,分步实施。治大国如烹小鲜,就是这个道理。急不得!先是王安石变法急,闹得天怨人怒,后是司马光也急,都与事无补啊!”经先生这一说,尹淳明白了。他问何为‘凭河’?程颐说:“凭河,是说其刚果之气足以济深越险也。自古泰治之世,必渐于衰替,盖由沿习安逸,因循而然。自非刚断之君,英烈之辅,不能挺特奋发以革其弊也,故曰用凭河。”张绎心存疑问,他想:刚才先生说要包荒,提倡包容、宽容,此云用凭河,则是奋发革弊,似相反也。他把疑问向先生说了,程颐说:“二者并不矛盾,有包容之量,施刚果之勇,乃圣贤之为也!”他见张绎仍有疑惑,便细细说道:“有了包容之量,就要细致研究解决的办法,不要急功近利,而一旦解决起问题来,又要有刚果之勇,不拖泥带水,否则就不是圣贤所为。”

  尹淳和张绎正在仔细讨论先生对易经的独到释义,程颐的二儿子牵了一匹马走了过来,他本来是要接父亲回去的,可程颐一见儿子牵马过来,便对尹淳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骑马转一转。”说罢,便在儿子的掺扶下上了马,儿子也只好回家了。

  落日时分,程颐才骑马返回。这一天他兴致很高,骑马顺着伊河游览了大半天。此时夕阳的余晖照在九皋山上,使泛青的山有了一层金色,一条小船从上游漂下,伊水在落日的余晖里翻着波浪,几个打柴的农夫背着柴捆向家里走去。他知道这一带就是古时的陆浑戎地,本不写诗的他,也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便写了《陆浑乐游》:

  东郊渐微绿,驱马欣独往。

  舟萦野渡时,水乐春山响。

  身闲爱物外,趣逸谐心赏。

  归途逐樵歌,落日寒山上。

  秋天的伊河像一位淑女,静静地,柔顺地在九皋山下流过,没有了夏日的奔腾、喧哗。岸边的柳林呈金黄色,收获后的田野有农夫在扶犁耕地,牛吃力地拉着犁踩着夕阳往前走。程颐同尹淳立在田地里目睹着眼前的一切,他有些伤感,对尹淳说:“转眼已过了一年,我已七十有五,像这头老牛一样,不知还能不能渡过今年冬天!”尹淳说:“先生不必悲观,我看先生到这里居住之后,心情比在书院时要好,先生可作老寿星呀。”程颐笑了笑说:“人如庄稼一样,死生是常事,岂有不衰之理?生生不息,死亦是生。”这时有两个儒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见了程颐便行跪拜之礼,程颐忙拉起他们,见他们似有面熟,却又不记得在那里见过,其中一个人说::“先生不记得了?我们二人去年春天来找过先生的,也是在这块田里,当时我们向先生请教乡试试题,先生也不给我们说什么,只是领着我们在这地里转了一圈,要我们自找题目。我们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们想到这田里除了麦田之外,别无异样的东西,只有一棵枯死的柏树立在地头,我们想是不是暗示朽木可雕的意思?便准备了这个题目,结果乡试的时候真是这个题目,前天发榜,我们都考了举人,今日是特来向先生致谢的。”程颐只是微微颔了颔首,他把目光盯在地头的那棵枯死的柏树上,见树确是死了,巨大的树干挺向天空,树身似铁铸一般。他仔细向树根望去,只见一株小柏树已有尺把高,在秋风中摇着稚嫩的梢,好像在显示它的存在。他又一次感受到生生不已的自然之理。心想:老柏树是死了,可柏子早就在地下孕育出新的生命。

  尹淳见天色不早,便提醒先生该回去了,程颐便缓步上了大路。他一边走一边脑子里老是闪着小柏树摇曳的绿色。他想,一百年后,这棵小柏树不就是又来一次生命轮回吗?他正这样想着,忽见前面路边一棵高大的楸树下有几个乡民在指指划划,有人拿着斧头正准备砍树。程颐急步走了过去,问清这几个人真是要砍树,说是家里有人得了病,急需要钱,只好把树砍了卖钱治病。程颐望着在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楸树,似听到了树的哀鸣。他对砍树的乡民说:“树也是有生命的,要长成这一棵大树,怕要十几年,可你这一斧头就断送了它,这样吧,我出钱把这树买下,让它继续生长吧!”说罢,便从衣袋里掏出几两银子,递与砍树的乡民。乡民接了银子,心想:这个人真怪,我家的树,他买下来,可他又不要,只是让树长着,天下真有这等怪人。

  天暗了下来,两个儒生同尹淳回到了程颐的家里。吃过饭后,他们便向先生求教处世之道。程颐对尹淳说:“你把我写的四箴抄给他们吧。”尹淳说:“先生的四箴我早就烂熟于心,我背,你们记下。”说罢,便背道:“视箴: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听箴: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言箴: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引是枢机,与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違。非法不道,钦哉训辞!动箴: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纵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程颐见尹淳背完了,几个学生也记下了,便问诸位对这四箴理解否?他见大家面露困惑,便说:“我给诸位讲一讲我作四箴的用意吧!当年孔子的学生颜渊问先生克己复礼何为目?也就是要义是什么?夫子答曰:‘要做到克己复礼,就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理解,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照孔子的话行事,而成为圣人。诸位若要成为圣人,宜服膺而勿失也,我也是时时以自警、自勉。”一个略瘦的儒生小声说:“我辈是凡人,能成为圣人?;程颐说:“人人皆可为圣人,圣人非生而知之者,在于后来学习也。”另一个略胖的儒生说:“孔圣人不是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吗?”程颐摇了摇头说:“圣人的话并非句句合理,难道上智与下愚就不会变化吗?诸位今日不是圣贤,就永远不是圣贤吗?”那个略瘦的儒生说:“如何做到这四箴?”程颐说:“非礼勿视,要做到制于外,而安其内;非礼勿听,要做明确知诱物化,去诱惑,定心性。非礼勿言,非法不道,内斯静专。非礼勿动,要明白顺理则裕,纵欲惟危,做到时时诚之于思,战兢自持,这样习与性成,则圣贤同归。诸位也就成为圣贤了。”两个儒生听了先生的一番解释,心里豁然开朗,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圣贤的道路,心中油然而生神圣之感。

  程颐望着屋外渐暗的夜色,听着呼呼刮过的秋风,和伊河隐隐的水声,思念起南方的学者来了。他问道:“二位从南方来,可曾得知杨时的消息?”那个略胖的儒生说:“我们只是对杨时先生有所耳闻,听说他先师从程颢先生,后又师从程先生,得先生真传,在南方很有影响,但我们尚未谋面,这次回去后,我们准备去拜见他。”程颐似陷入对弟子们的回忆之中,他喃喃地说:“我从嘉佑年间在东京太学时吕希哲首以师礼相拜以来,与先兄先后接受了杨国宝、邢恕、吕希纯、朱光庭、刘绚、李瀹、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谢良佐、游酢、样式、田述古、邵博文、周纯明、林志宁、侯仲良诸君,先兄去世后,杨时在洛阳见我。后来他的公子杨迪也来求学,我自然十分爱之。”说到这里,他问尹淳:你是二十岁那年来登门的吧,算来已十八年了;郭忠孝比你还早来两年,我记得冯理也是与你们同时来的,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至于谢天申、潘闵、陈继正、经邦也、范冲、邵漙、李朴都是洛阳人,时常跟随我从游、听讲,对于这些弟子我是时时不能忘怀的,他们之中,有的已先我而去,我每为故去的弟子写祭文时,常感叹人生无常,传道艰难。蔡京执政大兴党禁之后,弟子被谴散,我避乱山中,更感寂寞。我已步入老年,时日不多,尤忧道之不传。我常想:中原传道靠尹、张二君,南方传道就靠杨时君了。”尹淳惶惑地说:“我辈岂能与杨时君比?我尚未入圣道之门,岂能担此重任?还望先生多加指教。”张绎则更加显得不安。程颐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伤感地说:“我恐怕时日不多,平生所学尽在《易传》,诸君反复体会即可。”南方来的胖儒生说:“先生的《易传》能否让学生借走学习?”程颐似有些为难,思虑一下说:“这样吧,《易传》我只抄写了三本,你们返回南方时可以带走一本,见到杨时君时交给他,供他参考吧!”胖儒生心想这样也好,他与瘦儒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想路上就可以学习《易传》,回去后自己先抄一本,再交给杨先生。程颐进屋去取出《易传》,两个儒生接了《易传》向先生行了礼便到厦房住处歇息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程颐同尹淳、张绎送两个儒生南行,他们一直将两个儒生送到村前的大路上,见他们走远了,程颐才说:“当年杨时君在颖昌师从先兄,临回南方时,先兄说吾道南矣,后来杨君又来我处求学,他的大儿子杨迪也来师从,我观杨迪颖悟异常,资质很好,将来大有前途,前年中了进士,听说官拜奉仪郎,不幸英年早逝,去世时不过三十二岁!我为杨时君悲,更为道学后传悲!本来对杨迪传承道学我是寄予厚望的呀!”尹淳见先生悲伤,便开导说:“今日杨时君在南方传道已久,已成气候,先生的《易传》再由他们带回,由杨时先生传播开来,先生开创的道学不就在南方扎根了吗?”程颐听了尹淳的话,心情好了些,他的目光透过南面九皋山的阻隔,仿佛看到杨时正在给弟子们讲经传道。尹淳见先生心情好了些,便对程颐说他要回宜阳家里一趟,看望看望母亲。程颐也想起尹淳好长时间没回家了,便说你早就该回去看看母亲了,我这里你不要挂念。

  九月十五日这天下午,从宜阳回来的尹淳一进程家院子就感到气氛有些异常,院里静悄悄的,要是在平时,这时是先生给弟子们讲经的时候,可他经过上房讲堂,只见大门紧闭,他加快脚步走过讲堂,来到先生居住的后院,一走进屋门,见张绎正在送一老年郎中往外走,张绎见他回来了,便对郎中说:“他就是先生常常念叨的尹先生,去老家探母刚回来。”尹淳拉了郎中来到院里,急切地问:“先生怎么了?我不过走了半个月,他去年得了风痹病,只是走路腿有些不灵活,没听说有啥大碍呀?”张绎一脸忧色,说:“你刚走的第二天,先生的病就加重了,瘫在床上,不能下地走动了。我从县里请来了郎中,他给开了大承气汤,吃了几剂后倒是有些好转,可药一停就又复发。郎中刚给先生号过脉,调了方。”郎中望着屋门,似怕先生听见,低声说:“从程先生的脉象看,侍讲病不比常时。我给加了几味药,试试看吧。”张绎随郎中去抓药了,尹淳急步走进屋里,一掀门帘,见先生平躺在靠窗户的竹床上,脸色平静如常,只是看上去有些虚弱,他心里略显放心,心想并不像郎中说的那样严重。他拉住先生的手,轻声问先生好些了吗?程颐见是尹淳回来了,并未谈自己的病,而是问他母亲的身体可康健?你可有一个有见识的贤良母亲!尹淳知道先生是说母亲当年对自己拒绝应举的支持。他说母亲只是身体有些虚弱,不碍事,我倒是挂念先生的病。程颐淡淡地说:“我这病是去年来这里得的,已一年多了,别无大碍,只是腿脚有些麻木,吃了郎中的大气承汤药,会见轻,不吃就加重。再说我今年已七十有五了,也想追邵先生云游云天去。”尹淳见先生说起了笑话,也轻松了许多。他坐在床上,想起应给先生的两个孩子去信,让他们回来看看,毕竟先生已年已古稀,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谁知先生却执意不让两个孩子回来,他说:“你没在官场呆过,不知官场的规矩,他们可不是随便就能回来的,要向朝廷告假的。再说我这病又无大碍,你也还是回去招呼你母亲要紧,我这里有张绎就行了。”尹淳见先生这样说,想到他的两个儿子谋个官职也不易,又见先生精神尚可,便不在提出让他儿子回来的事。这时张绎掂着拾好的药走了进来,尹淳便让他先坐下歇息,自己拿了药到厨房熬药去了。

  一个时辰后,尹淳把药煎好端了过来,他与张绎服侍先生将药喝下,见先生似有睡意,便给先生盖好被,来到厦房他与张绎的住室读起了先生的《易传》。

  第二天一大早,尹淳就起来看望先生,他一进屋,见先生坐在竹床上,用白夹被裹着身子,张绎正在给先生洗脸。洗完脸后,程颐举手相揖,连声说:“郎中这药中,你看我这手不麻了!”尹淳与张绎相视一笑,心想:这药的药效也不会这么快,看来是先生的心情好。他揉着先生的手说:“我看先生的病是要去了,再吃几副药就要好了,我和张绎还要请先生给我们讲讲《易传》。”程颐摇了摇头说:“我的病我清楚,我听人说病去而气复者是平安的现象,可我这几日却愈觉羸弱,感到心力不足,虚弱的很。”张绎宽慰说:“这药力可能还没上来,过几天先生的气可能就会归复,到那时先生就会康复的。”程颐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似想起什么,指着床边的柜子对尹淳说:“你把它打开,把那两本易传取出来。”尹淳打开柜子,将书取出交与先生,程颐说:“这书我已不需要了,你和张绎各拿一本吧,道学的传播在河洛就看二位了。”说罢,他把期望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尹淳的脸上,尹淳明白先生目光的含义,心里一沉,抬头与先生的目光相遇,便庄重地点了头。他给张绎一本《易传》,自己留了一本,用布包了,放在桌上。

  程颐见尹淳对他的书如此爱惜,便想他不会看错,他从二十多岁就跟他学道,他会把道学传下去,不会辜负他的希望的。他忽然想起来他早年最得意的四个弟子,便自言自语地说:“杨时不说了,他在南方。吕大临我听说已去世八九年了,这个陕西关中学者,去世时不过才五十二岁,可惜,可叹!上蔡人谢良佐也去了,是三年前去世的,也才五十四岁!他是元丰年中的进士,徽宗时因召对时忤旨,被朝廷废为民,抑郁而逝!”说到这里,他问尹淳:“你时常到洛阳去,有没有游酢的消息?”尹淳想了想说:“我上次在洛阳见到从开封来的友人说游酢在范纯仁人像时被朝廷认为太常博士,后又任为监察御史,后来范相罢,他也求外任,今年在南京管理鸿庆宫。”程颐听了,说:“他是我在开封大街上认识的,一交谈,便认定此君颖悟,可从道,便推荐给先兄。果然聪颖过人。听说当年范纯仁在洛阳府时,每有疑难事必问计于他,如今他已是太常博士了。”张绎见先生限入对故交的回忆之中,可又见尹淳似有焦急的神色,他知道尹淳是为他母亲的病焦急,便悄悄对先生说:“尹君还要回家里探望母亲,就让他走吧?”程颐这才停止了回忆,关切地问尹淳:“贤母病情啥样?”并责怪他不该回来,应在母亲身边。尹淳面呈难色,说:“家母本来体弱,近来受了凉,似有加重,我放心不下,可又不忍心离开先生。”程颐说:“你看我好好的,有何犹豫?你快回去吧,我这里有张绎,你就放心吧,你母亲那里不能离开你。”说罢,便执意让他快走。尹淳有些不忍心,可考虑到母亲的病,便只好向先生告别。他拉住先生的手,久久才松开,临走时对张绎说:“这里就拜托你照顾先生了,有何情况及时捎信给我,我立马就来!”张绎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靠在床头的先生,见他微闭了眼,似在歇息,便说:“你走吧,我想先生的病情不会有啥变化的。”尹淳最后望了先生一眼,见从窗外透过的一丝微光照在先生的额头上,先生的白发在闪着光亮,他忽发奇想:这光亮不就是先生的睿智之光吗?

  尹淳轻手轻脚走出屋外,骑上他的马向东走去,太阳从九皋山上升起来,把清亮亮的光洒在初秋的田野上。他沐浴在秋阳的光辉里,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秋光不就是先生的睿智之光吗?他二十多岁跟从先生,一直接受先生思想的哺育,虽然他听弟子们说早年先生脾性刚烈,为人严肃,有烈日秋霜之感,程大先生为人和蔼,淳淳善诱,有如坐春风之感,可他自从跟随先生时,先生已到老年,早已没了烈日秋霜的严厉,而是如先兄一样和蔼可亲。他勒马回望秋阳沐浴下的程家大院,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安,害怕先生病情突变,再也见不到先生!便默默祈祷先生一定要等他赶回来!

  当程颐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他问坐在身边的张绎尹淳走了没有?当得知尹淳已走时,便放了心。张绎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让先生喝。程颐推开药碗说:“我作了个梦,见到了邵先生,他问我你何时来呀,我在这里很寂寞,老想早你聊聊,可你就是不来,想当年我们在一条街巷住了二十多年,想念得很!你快来吧。这药我不再吃了,我想去见邵先生云游天上。”张绎想先生有心说笑话,看来病是好了,又想到先生尚未吃午饭,便去把饭端了来。谁知程颐把饭碗也推开了,说我也不吃饭了,到邵先生那里再吃。张绎一听先生这样说话,感到有些不妙,他听人说,男怕糊涂,女怕清楚,难道先生要真要去了?可看看先生的神态,又不像,他正在忧心仲仲的时候,门开了,孟厚走了进来。孟厚看上去比张绎要大些,有五十出头的样子,他也是先生晚年收的弟子,与张绎同时来的。前几日到开封去了,今日从洛阳赶回。程颐一见到孟厚,便问京城开封的情况。孟厚问了先生的病,便说:“蔡京被皇上罢黜之后,我听街上人议论说皇上要用儒学,先生平日所学,正今日要用。说不定还要召先生到宫里去。”程颐微微一笑,说:“道著用便不是。我所学的道是不会被朝廷看重的。我也不会被皇上召见。我要歇息了,你们都出去吧。”张绎和孟厚见先生似很疲乏,便想应让他好好歇息,便向先生道了安,离开了。张绎走出寝门,想到把药碗端出来,可当他走近先生床头时,见先生头歪在一边,便感到不妙,急忙用手去试他的鼻息,一试,见先生已没有呼吸了。他急忙朝屋外哭着喊:“孟厚君,孟厚君,快回来,先生不行了,先生不行了!”孟厚急步回到屋里,伏在先生身上哭了起来。

  张绎走出屋外,来到院中,见已是日落时分,他从院门楼往南望去,见夕阳的余辉反照在九皋山上,给初冬的山坡涂上一层黄晕,九皋山顶上有一朵莲花形状的白云,正悠悠向高天飘去。他想起先生生前多次说过要随邵雍先生去云游天庭,心想:先生可能就是随邵先生乘风云游去了。他回头向粑楼山望去,见残白的夕阳刚沉落下去,西天上是漫天的晚霞,把粑楼山坡映成了暗红色。他想,也算是奇迹,这冬天落日也出晚霞?

  孟厚也来到院中,同张绎商量先生的后事,张绎说:“得赶快给尹淳君送信,让他赶快回来。再者得给先生的两个孩子送信,还要给洛阳先生家中的儿媳送信,同时给邵先生的公子邵漙送信,他同先生可是情同手足。”孟厚叫来门人一一吩咐了,让他骑上马连夜送信去了。

  第二天黄昏时分尹淳骑了一匹白马顺着伊河向程颐家走来。他是今日早上得知先生去世的噩耗的。他尚在床上,忽听有扣门者,当他打开门,见是张绎派来送信的门人,说程先生倾俎。他当时几乎晕倒,后强力支撑着给母亲请了郎中,拾了药,便赶紧向先生家奔来。远山是铁灰色,此时落日衔山,给伊水融入了一层金辉。他望着静静东流的伊水,想起了先生多次与弟子们在九皋山下,伊河岸边散步、讲经授业的情景:“治政如流水,行其无事也”,他多次听先生以水的形态来告诫治政要顺,顺其自然,顺其天时,地利,顺民心。如今,伊水依然东流,可先生却驾鹤西归!

  当他下了马走进程家大院的时候,见先生已被安放在院中的灵堂里。从洛阳赶回来的程家的两个儿媳妇都跪在地上哭,几个孙子立在他们娘的身后。他急步走了过去,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伏在先生身上哭了起来。张绎与孟厚过来将他拉了起来,说:“我们等你回来商量先生的后事,先生的两个儿子信是送出去了,可又不能等他们回来再办事。你跟随先生时间最长,后事就靠你拿主意。”尹淳停止了哭,望着先生平静的脸,头上戴的是他平时常戴的桶形黑色帽。他想了想说:“是不能等,先生的儿子不能很快回来,儿媳们是妇道人家,孙儿们又小,咱们弟子们就把先生的后事办了吧。”他见天色已暗了下来,便同张绎等来到屋里坐下,说:“按现在的情势,朝廷的党禁并未完全解除,恐怕弟子们不便来奔丧、吊唁,我看先生不能久停,后天就安葬吧!”张绎与孟厚也都说行,接着就安排村人到白虎山下程家祖坟去打墓。

  等尹淳他们吃过饭,圆圆的月亮已上了上九皋山,把清亮亮的银光洒在了院子里。尹淳与张绎正在屋里商量给先生写祭文,见范域引了一个身穿白孝衣的人进了院子,张绎对尹淳说:“可能是洛阳邵漙来了!”便同尹淳走了出去,邵漙一见先生灵堂便大放悲声:“世伯呀,先前你同为父为世交,为父故去后,你对我关怀备至,我正想来侍奉你,以报答你的深恩,想不到世伯猝然去世!”尹淳急忙将邵漙拉起,引到屋里坐下,邵漙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哽咽着说:“我是下午才接到先生的噩耗,本想早来,可又怕洛阳府追查,一直等到薄暮时分才乘白马出的城门,我来晚了!生前没见到世伯的面。”尹淳劝他说:“先生突然离去,我也没见上一面!事已至此,咱们还是来料理先生的后事吧。我们刚才正在议论给先生写祭文,你来执笔吧?”邵漙说:“我如今方寸已乱,难以成文,还是为兄你来写吧,末了把我的名字署上就行了。”张绎对尹淳说:“你不必推辞了,给先生写祭文非你莫属,你就考虑动笔吧。”

  第三天早晨,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从粑楼山刮过来,天阴沉着脸,像要下雨的样子。程颐的灵堂前依次立着尹淳、张绎、孟厚、范域和邵漙,身穿孝衣的两个儿媳与孙子立在程颐棺木的两旁,周围还立了不少前来送葬的乡亲。张绎见时候不早了,便对尹淳说:“祭奠开始吧!”尹淳点了点头,向先生的棺木鞠了躬,念起了他写的祭文:

  念完了祭文,张绎便让抬起棺木向程家祖坟走去。棺木后面跟着尹淳、张绎、孟厚、范域和邵漙。两个儿媳牵着她们的孩子跟在后面。

  天落雨了,九皋山笼在雨雾中;伊水呜咽着向东流去;两岸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低垂着头,似在为先生垂首致哀!尹淳缓缓走着,望着从天而降的霏霏细雨,望着低垂的岸柳,他想起了诗经中的一句诗:先生来兮杨柳依依,先生去兮,雨雪霏霏!

  二十年《1127年》后的一天,一脸忧愤的尹淳背着程颐的《伊川易传》又一次来到程家大院,先生亲手栽植的柏树已长得高过屋檐,院里空无一人。他刚刚经历过靖康之难,金人入主中原,北宋灭亡,家里残遭荼毒,母亲妻子等十余人被金人杀害,只有他和女儿幸免。安葬了家人之后,他决意随朝廷南逃。临走之前,他特地先到白虎山下程家墓地祭拜了先生,后又来到先生故里凭吊。一来到这里,他的心境便平静了下来。先生的往日教诲像一汪清泉在心头蔓延开来,很快使他沉静下来。他记得先生说过君子要动心忍性,荣辱不惊,要有大气度。他想:莫大之祸,皆起于须臾不能忍,不可不谨;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在这方面,先生是修到家了,我还欠些功夫。想到这里,他感到豁然开朗,向先生的故居拜了一拜,转身离开了。后来他同女儿来到四川,在程颐先生当年编管之地涪州住了下来,潜心研究先生的理学,并收徒讲学,将先生的理学传播开来。

  程颐的长子端中因避靖康之难,同孩儿寓居池州,并知六安军,金人入寇,死在任上;次子端彦,因先生父太中公荫入官,仕至从政郎,后任会州司户参军。程颐的三个孙子,长孙程易,在南宋赵构朝于绍兴初年任分宁县令;次孙程晟,被南宋朝召为朝中行在人员;孙程伟任铜陵县令,后成尹淳的女婿。

  1114年至1129年,杨时先后在福建将乐和江苏无锡创建龟山书院和东林书院,传播程颢、程颐的洛学思想,被东南学者称为洛学正宗,罗从彦、李侗跟从其学,朱熹师从李侗。

  1170年,朱熹在福建创建寒泉精舍,1179年在江西庐山重建白鹿洞书院,1194年在湖南重修岳麓书院,以书院为基础来研究和传播洛学思想,成为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在一首诗中隐寓了他创立的理学与洛学的渊源关系: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责任编辑: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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