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轼与程颐的种种记载,见于下列书文:
一、《程子微言》:温公薨,朝廷命伊川先生主其丧事。是日也,祀明堂礼成,而二苏往哭温公,道遇朱公掞,问之,公掞曰:「往哭温公,而程先生以为庆吊不同日。」二苏怅然而反,曰:「鏖糟陂里叔孙通也。」言其山野。自是时时谑伊川。他日国忌,祷于相国寺,伊川令供素馔,子瞻诘之曰:「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正叔曰:「礼,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子瞻令具肉食,曰:「为刘氏者左袒。」于是范淳夫辈食素,秦(秦观)、黄(黄庭坚)辈食肉。吕申公为相,凡事有疑,必质于伊川,进退人才,二苏疑伊川有力,故极口诋之云
二、《皇宋治迹统类》: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两省官欲往奠司马光。程颐言:「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岂可贺赦才了,即往吊丧?」坐客有难之曰:「孔子言哭则不歌,即不言歌则不哭。」苏轼遂戏程曰:「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众皆大笑。结怨之端,盖自此始。(《孙公谈圃》、《栾城遗言》、《河南邵氏闻见后录》)
三、《贵耳集》:元佑初,司马公薨,东坡欲主丧,为伊川所先,东坡不满意。伊川以古礼敛,用锦囊裹其尸。东坡见而指之曰:「欠一件物事,当写作信物一角送上阎罗大王。」由是与伊川失欢。
北宋元佑年间有所谓洛党、蜀党之争。洛党以程颐为首,朱光庭、贾谊为辅,蜀党以苏轼为首,而吕陶等为辅。两党交恶,互相攻讦,为北宋朝政一大故实。 《宋史》程、苏二传俱未详载其始末,唯程传简略提及: “苏轼不悦于颐,颐门人贾谊,朱光庭不能平,合攻轼。”《宋史·王觌传》中也说:“朱光庭讦苏轼试馆职策问,吕陶辩其不然,遂起洛、蜀二党之说。”明人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特辟《洛蜀党议》一章,详载其事:
颐在经筵,多用古礼,苏轼谓其不近人情,深嫉之,每加玩侮。方司马光之卒也,百官方有庆礼,事毕欲往吊,颐不可,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或曰: ‘不言歇则不哭’。轼曰: ‘此枉死市叔孙通制此礼也。’二人遂成嫌隙。轼尝发策试馆职,有曰: ‘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偷;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入于刻。’于是颐门人右司谏
贾易,左正言朱光庭等劾轼策问谤讪,轼因乞补郡。”苏轼嘲笑程颐之事,于宋人笔记中也多之,如:
“司马温公之薨,当明堂大亨,朝臣以致斋不及奠;肆赦毕,苏子瞻率同辈以往,而程颐固争,引《论语》: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予瞻乃曰:‘明堂乃吉礼,不可谓歌则不哭也。’颐又谕司马诸孤不得受吊。子瞻戏曰: ‘可谓燠糟鄙俚叔孙通。’闻者笑之”(《孙公谈圃》)
“温公薨,朝廷命伊川先生主其丧事。是日也,祀明堂礼成,丽二苏往哭温公,道遇朱公■,问之,公搂曰: ‘往哭温公,而程先生以为庆吊不同日。’二苏怅然而反,曰:‘鏖糟陂里叔孙通也”’言其山野。自是时时谑伊川。他日国忌,祷于相国寺,伊川令供素馔,予瞻诘之曰: ‘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正叔曰: ‘礼,膳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子瞻令具肉食,曰: ‘为刘氏者左袒。’于是范谆夫辈食素,粢、黄辈食肉。”(《程子微言》)
“元佑初,司马公薨,东坡欲主丧,为伊川所先,东坡不满意。伊川以古礼敛,用锦襄裹其尸。东坡见而指之曰: ‘欠一件物事,当写作信物一角送上阎罗大王。’由是与伊川失欢。”(《贵耳集》)
程颐是北宋理学名家,首创“天理人欲”之说以[url=]发明[/url]孔盂之道,颇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派头。他评价程颢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
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贸贸焉葜知所之,人欲肆而无理灭矣。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辩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丽己。”。(《宋史·道学一》)这完全可以看作程颐的夫子自道。他所谓的“千年不传之学”即“天理”之学,是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道德伦理学。他自己的言行出处就是这种道德理论的实践,言则称理,行必依礼。司马光、吕公著曾上疏推荐他说:“力学好古,安贫守节,言必忠信,动遵礼法。年逾五十,不求仕进,
真儒者之高蹈,圣世之逸民。”(同上)他在朝中任官时,即多以道德礼法劝谏[url=]皇帝[/url], 《宋史》本传说: “颐每进讲,色甚庄,继以讽谏。闻帝在宫中盥而避蚁,问:‘有是乎?’曰: ‘然,诚恐伤之尔。’颐曰:‘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 《寓简》曾载刘器之言: “哲宗皇帝尝因春日经筵讲罢,移坐一小轩中赐茶,自起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 ‘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色不平,因掷弃之。”这种顼屑迂执,以至于不近人情,连推荐他的司马光也大为不满,认为“使
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等人也。”(《寓简》)道德学家的迂阔无当之为人诟病,不独苏轼如此。
苏轼作为一位才气横溢的大诗人与踌躇满志的[url=]政治[/url]家,当时已名满天下,声振朝廷。他与道貌岸然的理学家程颐具有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格与气质,他豁达大度,机智幽默,富有人情味。他的政敌曾上疏弹劾他与苏辙说: “辙之兄弟,谓其无文学则非也,蹈道则未也。其学乃学为仪、秦者也,其文率务驰骋,好作为纵横捭阖,无安静理。陛下若悦苏辙文学而用之不疑,是又用一王安石也。辙以文学自负而刚很好胜,则与安石无疑。”(《宋史纪事本末》)这其实正时苏氏兄弟的长处。苏轼在元佑入朝之前,经史
了多次政治波折,而尤其是黄州谪居与乌台诗案,使他对政治人身有了更具体切实的体验。这位诗人气质的政治家成熟了,但仍没有丧失他的独立人格与真诚。他本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遭受新党打击迫害,但当司马光要全面废止新法时,他又实事求是地据理力争,以至旧党也不容他,苏轼曾自嘲说他是“一肚皮不合入时宜”,正是他独立人格的真实写照。我们读前后《赤壁赋》,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未尝不叹惋不己,想见其为人。苏轼的独立人格不但表现在他的作品中,也体现在他的立朝风度与待人接物方面。所以,当他与程颐同朝而处时,势必要对道学家的迂执顼屑与虚伪产生反感、鄙弃。我们不能想象,一位才气横溢的诗人,
一位饱经磨难的政治家能与一位老气横秋的夫子,一位道貌岸然的理学家同朝和睦相处。 《程子微言》载;“朱公搂为御史,端笏正立,严毅不可犯,班列肃然,苏子瞻语人曰: ‘何时打破这敬字!’”可见洛蜀党争历史渊源并不仅仅由于苏轼因司马光丧礼嘲笑了程颐,而有更为广阔的背景。苏轼不只是鄙夷程颐的拘泥古板不合人情,丽且对诸如此类故作正经假道学都深为不满。程颐倡言“存天理,灭人欲”,以为“人欲横流”是历代衰亡的根本原因,苏轼却反驳说: “[url=]养生[/url]难在去欲”,他与友人论调气养生之事,认为“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友人说: “苏予卿啮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
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奇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苏轼认为此言极有理。 (《东坡志林》)这与程颐的“天理人欲”说真是针锋相对。难怪另一位理学名家朱赢要对他大为不满,说他“文字很有不是处”。 (《朱子语类》)程颐主张“文以载道”,甚至认为写诗是“玩物丧志”,是没有用处的闲言语,表现出明显的重道轻文的倾向。而苏轼论文以意为主, “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引自《韵语阳秋》)苏轼的“意”是发自于作者内心,所谓“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苏轼《南行前集叙》)这与程颐所谓的“道”大异其趣。苏轼强调的是一种表现,一种创造,而程颐注重的是一种阐发,一种复述。简言之,苏轼是要表现自我的思想感情,而程颐却要代圣人立言。苏轼曾说: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创,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者。”(引自《栾城遗言》)这种创造的快乐,程颐是体会不到的。朱熹曾一针见血指出洛蜀党争的要害是“二党道不同,互相非毁”,可算是很有见地。
洛蜀党争起因于小忿,但由于双方各有宿怨,终于愈演愈烈。洛党贸易弹劾苏轼“在扬州题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草《吕大防制》云‘民亦劳止’,引周厉王诗以比熙宁、元丰之政。弟辙早应制科试,文缪不应格,幸而滥进,与轼昔皆诽怨先帝,无人臣礼,至指李林甫、杨国忠为喻。”(《宋史·贾易传》)而蜀党孔文仲则奏“颐汗下检巧,素无乡行,经筵陈说,僭横忘分,遍谒贵臣,历造台谏,腾口间乱,以赏恩仇,致市井目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宋史纪事本末》)其实,洛蜀两党并没有政治原则上的分歧,这场党争也没有政治上的意义。平心而论,两党也没有小人君子、奸佞忠愚之分,无论是蜀党对程颐的攻击,还是洛党对苏轼的责难,都有过激偏颇之辞。朱熹所谓“道不同”,并不是治国平天下之道不同,而是个人气质以及人生态度的不同。实质上,洛蜀党争只是两种个人气质或人格、两种人生态度的冲突,即程颐所代表的道学家的惟恭惟敬、拘泥古板的人生态度与苏轼所代表的文学家的豁达大度、平易随和的人生态度的冲突。这种冲突只是在中国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才带上了政治色彩。
(责任编辑: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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