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杨匡汉)
十多年前,我和热衷于民族文化研究的青年才俊白庚胜博士一起在北京龙潭湖畔散步。其时有春日晚风微笑相伴,我们与湖面的轻波共同着一呼一吸,悦怿风神,浮想联翩。灵感所发,谈到了“湖”的命名:为什么西方的一些湖,如“瓦尔登湖”、“贝加尔湖”等等,多以地理命名?而在中国,如玉界琼田三百顷的“洞庭湖”,如明河共影、孤光自照的“瘦西湖”,及至眼前鸢飞鱼跃、表里澄澈的“龙潭湖”竟多以万象为宾客,唯道集虚,棣通太音,如此精妙地寄托着东方人心灵宇宙的情调。我们的共识是,此乃象征文化使然,“命名”就如同一种明亮的光,使属于自身(湖)的具体的、自在自为的意味,以“隐训藏”的、寄托的方式传达出来。
湖畔沉思,我们都产生了策划一套“中国象征文化”一类书系的念头,因为象征乃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不独“命名”,从色彩、建筑、园林、服饰、祭祀到性与梦、艺术表演、民间传说等等,莫不有象征文化渗透其间,一一自出机杼,穷姿极批民族文化学者多年来潜心此道,孜孜矻矻,高标独举,推出这套《中国象征文化》丛书,我内心的欣慰,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到象征文化,其源流起始于并盛行于东方,这一点连黑格尔都承认。黑格尔还指出:“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1)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文精神的呈示、表意的策略主要不是刻板的传移摹写,而是富于智慧的象征、暗示、启示,即闻一多所说的“隐训藏”。你看,京戏舞台上,马鞭子摇几下就过了千山万水,此谓“得意而忘言”,也无须验证。无法验证不等于不科学、不艺术。你看,建筑与园林中,中国人爱在山水中设置一座空亭-----“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空亭坐观万景得天全,竟可成为山川灵气动荡吐纳之处所,无限风光,均聚一亭之中。你看,现在男女情爱都用词语“一见钟情”,期间,说世间最美者在此一瞬间;中国的《西厢记》是用“怎当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辛弃疾词里是用“尔莫尔新相识”,象征之隽永显然在品位上比“直奔主题”高出一筹。你再看,中国传统的山水花鸟画里,荡漾着老子名之曰“夷”、“希”、“微”(微茫妙忽)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博之不得”的一片虚白,却让人在惺惺领悟中欣赏到追光蹑影之笔、通天尽人之怀。中国的象征文化遍被庙堂山林,建构了葱茏氤氲的国人心灵,蓬勃着生生不息的民间叙说。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中国人正是在源远流长的象征文化中,创现着生命情调与艺术哲学。
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值得深掘的精神文化财富。这些年来,由于经济“全球化”、知识“一体化”的风潮,也由于极度“自由”和过于“保守”两种思潮对增进传统文化的科学性力量的障碍,我们实际上依然面临着对文化思想需要全面反省沉思的问题。“炒作”、“传媒”之泛滥,使文化传统中更多地具有深层意义的东西难以开掘出来,而“时尚”又在浮躁中盲目地误导着不分青红皂白地“与国际接轨”。我们太需要使文化与文明正回归到它本身的意义上,不要缺乏自信地上那条“西方中心主义”的船舰。国际上一些明智的学者似乎也看到了这个问题。不久前在内地举行的国际美学研讨会上,一位德国的大学教授作了题为《中国哲学对西方美学的重要性》的发言,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进入中国艺术都有资格谈论艺术。同样的情形也适于美学。中国哲学是我们这个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要素。公正地说,这个世界的精神孕育者,应当是柏拉图和老子,亚里士多德和庄子,以及其他一些人。”并明确提出:作为艺术批评者,期望随着中国思想对西方美学与艺术影响的增长,会产生这样一个结果:目前流行一时的一些方法论论述早就失去了其应有的目标-----视觉艺术和文学。相反,艺术对人之存在的意义,将再次变成人们注意的焦点。我高兴地看到,这套《中国象征文化》丛书以务实的态度,从大量的文献、典籍、传说及至田野作业中,对上述西方学者的识见作了学理性与知识性兼具的有说服力的回应,也为在些一领域融会中国文化精神之优长并对属于全人类的自觉的新的文化交流与对话作出了贡献。
我还愿意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概念意义,中国人的生命诗学和文化诗学,往往具有不确定性,且也多体现在“象征”上。“象征”所涵盖之不求“形似”而求“神似”的内容,所讲究使用的“形而上”的、“高蹈”的语言,所流贯的符旨与符征,所指之实与能指之虚的游弋,恰恰为我们的进一步考量与深究提供了许多文化和学术的生长点。中国文化中的“象征”问题,其实有其动态建构的过程,从“观物以取象”、“立象以见意”到“得意而忘言”、“境生于象外”,都可心联系万象万物,诸种艺术、作家作品而加以剖析,也可以结合文化考察与调查加以征引。对于包括象征文化在内的丰厚博大的中国文化传统,我希望学界同好取积极的、主动的、“对接”的姿态,能有一种以“现代”检视“传统”,又将“传统”汇于“现代”的古今互证和联动。具体一些,或可作如此表述,即:倚仗文化本源,立其主体;参验外缘学说,变其观念;把握现脉动,求其节奏;鲸吸绝壤殊风,活其意象;取融古今律吕,出其心裁;必越迎向未来,张其新帜。这样,一方面老祖宗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方面,我们这一代又一代的学人,仍能承继一份跃如、至动,有如雪涤凡响的心灵,并有所发现与创造,把中国人的精神读本书写下去。
扪叩之见,谨献刍荛。是为序。
(责任编辑: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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